就这么着,宇文冥川在牡丹丛里站了一个对时,以真气冲击着几处被封的穴道。
每次都是略有一丝松动,可以活动手指了,却又会遭遇反弹,重新被另一道古怪的真气封住。
仿佛这个点穴是活的,仿佛贺见晓本人就在旁边站着,随时都在防止这一道封阻被突破。可天知道,贺见晓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宇文冥川尝试半日,始终无果,暗骂贺见晓实力太变态,难怪他敢在大白天里就孤身进皇宫里东翻西找。
之前的数次交锋,是由宇文冥川的一桩生意而起,当时需要一个通晓医理、艺高人胆大的人,下一口井深几百丈的雪山矿井,寻找一种绝域药石。
王府里的门客一下子想到一品阁的贺见晓,懂医理的人中,再不会有人比他武艺出众;武人之中,也不会找出比他更通药理的。
贺见晓爽快地答应下来,入了深井,带出了绝域药石,只是不肯交到宇文冥川手上。
他提出了之前没说清楚的报酬,是要跟宇文冥川来一场比赛,以三日为限,寻找那座雪山里的灵狐,比谁寻到的数目最多。胜者可以拿走全部的药石和灵狐。
当时宇文冥川带了三十护卫,贺见晓身边却只有五名药童,怎么算都是宇文冥川稳赢。
只是这场比赛由贺见晓提出来,怎么想都带着点儿阴谋的味道。
宇文冥川答应了以比赛的方式来论定药石的归属,让他的护卫二十人去寻找灵狐,其余人则潜伏跟踪贺见晓和药童,看他究竟作何打算。
跟踪的护卫回报,这三天里,贺见晓白日闲游雪山,捉一两只灵狐,夜晚就将皮一剥,架火煮汤,与药童分而饮之。
如此三日过去,贺见晓的药筐里,只有五张灵狐皮而已。
而宇文冥川派出去捉狐的人,每人都有所得,加起来就有十来只之多,而且还活蹦乱跳的。
眼看时限将到,怎么看都是宇文冥川这边赢定了。
谁知到了黄昏的时候,管事惊慌地来回报,说,灵狐化了!那些被活捉的灵狐就像雪块一样,全都化成水了,一只都不剩了!
宇文冥川亲自去看,果然,金丝网编成的笼子还是完好的,可笼里面的灵狐全都变成了雪一样的东西,只余一个狐狸的形状,正迅速地融化成水!
“这是怎么回事?”宇文冥川问,“你们确定捉到的是灵狐,而不是一团雪?”
护卫纷纷证言,前天捉到的时候毛皮轻暖,滑不留手,千真万确是活泼可爱的雪白小狐狸。
“让我告诉世子是怎么回事吧。”
这时,贺见晓出现,揭开了谜底——
“这雪山灵狐是冰川所化,遇雪而生,遇金而化,没有人能真正捕捉到它们,世子用金丝网来困住它们,只能是徒劳无功。”
宇文冥川问:“那你怎能完好保存它们的灵狐皮?”
贺见晓道:“刚捉到的灵狐还有实体,须得趁这个时候剖开毛皮,才能永远留住雪白柔软的狐毛,迟了就来不及了。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宇文冥川道:“好,算你说的有理,那药石就归你了。不过我有急用,想从你手里买一小块,你开个价吧。”
贺见晓想一想道:“我暂时没什么想要的,药石先给你,来日再开价。”
宇文冥川剑眉轻扬,问:“来日开价?你不怕做了赔本生意?”
“怎么会?天下人都知道跟财神爷打交道,稳赚不赔的。”贺见晓取出一块绝域药石,抛给宇文冥川。
“好,那我就等着你开价的那天。”宇文冥川自认天底下的有价之物,没什么是他付不起的,从容收下药石。
之后几次打交道,贺见晓的才华身手越露越多,宇文冥川爱才,起了结交之心。
要不是心怀好奇,宇文冥川也不会在宫里发现形迹后,独自一人跟踪贺见晓,反而为他所制。
正是动弹不得的时分,这时,远处响起一个声音,“可我真的听见有个声音在唤,四妹,四妹——不信你听一听,就在那边!”
这个声音,宇文冥川曾听过,是在陵墓密室中,那个坦白自认,用一只瓷杯害他假死三日的罪魁祸首。
作为救醒他的酬谢,还要求他守口如瓶,对之前的事不加追究。
相隔时日不长,宇文冥川对这个声音还很有印象。还有她发上的味道,有一种极淡的茉莉茶香。
那一日,宇文冥川去别苑看过被石头砸伤,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的“董阡陌”,对方的发上并没有茶香,因此可以确定她不是瓷杯的主人。
还未及遣人去董家询问情况,宇文冥川又闻到了那种茉莉茶香。
真的很奇怪,明明是一种淡到若有似无的气味,却不会错认,也不会湮没在牡丹花的气味里。
隔着影影绰绰的花,宇文冥川只能看见那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子,穿一身宫娥绿裙,鬼祟地猫着腰,半蹲在花丛之后。
可恨花丛繁密,几片叶子遮住了她的脸,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上次见到的一样明亮。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问了一个让宇文冥川抓狂的问题——
“看你这身穿扮,是唱《郭孝子哭母》的孝子吧?你是哪个戏班的?”
郭孝子?哪个戏班子?
就算天色昏暗,就算有牡丹丛的遮挡,她把他错认成唱戏的戏子,还是不可原谅的过错!
宇文冥川心中一道火苗蹿过,然后就感觉手指尖又酥又麻,手指可以活动了。
再以真气冲击穴道,很顺利地解开了手臂的桎梏。
当她口中念着,“你没看见我,你原地站着不要动,后会无期……”的时候,宇文冥川缓缓抬手,拨开花丛,望见她飞奔而去的背影。
不能就让她这样跑了。宇文冥川眼中寒芒掠过。
只是,他的腿还不便于行动。
下一刻,小步快行在宫道上的董阡陌,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些怪异的声音,连忙回头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吓得她一下“哇”地叫出声!
一个没有人头的白影,嗖嗖嗖嗖嗖,由远及近地飘过来!
董阡陌从未见过鬼是什么样子的,可一个没有人头还会飘游的东西,不是鬼又是什么?
于是,她加快脚步,大口喘气地飞跑起来。
“站住!不许跑!”宇文冥川从后方叫道,“我认得你!”
鬼说认识她?
董阡陌跑得更快了,边跑边想,难道是因为宫里不明不白死去的人太多,才会恶鬼、无头鬼横行?
“站住!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想问姑娘两句话!”宇文冥川追在后面喊着。
董阡陌坚决不肯回头,鬼说的话,她信了才有鬼。鬼都是在人间飘飘荡荡,寻找替身的,这还不恶意?
其实这时她只要一回头,就会发现那道白衣人影不是没有头颅,而是他的人倒立而行,两只手掌撑着地面,再加一点轻身身法,横飘过来的。
只是离得远,宇文冥川的面目又被垂下的衣衫前摆正好遮住,才会造成这样的误会。
经过花园的时候,董阡陌见里面有一片灯笼的红光,于是冲了过去,想以此吓退身后穷追不舍的“无头鬼”。
眼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重峦叠嶂之后的花径,再也追不上了。
不过待宇文冥川倒立而行,进了花园之后,就发现董阡陌并没有跑远,而是蹲在不远处,趴在一个井台上,正探头往下看。
这一次,宇文冥川终于接近,来到她的身后,冷声道:“姑娘当真健忘,几日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董阡陌正自发愁地蹙着眉,听到这个声音猛地一回头,才发现方才是她看错了,这不是个没有头的人,而是个倒立行走的怪人。
能在宫里大摇大摆倒着走的男人,要不是个疯子的话,一定有能让他倒着走的来历背景。听声音也不是太监,再一看他腰间的碧龙玉佩,董阡陌一下认出了这个被一片衣摆盖住脸的怪人,可不就是几日前在陵墓中,被她救醒的豫章王世子。
“哦,世子别来无恙。”董阡陌问,“这是你醒来后出现的遗留症状吗?”原来碰过绝芝,假死过的人,会变得上下颠倒。
“遗留症状?”
董阡陌歉然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可是你追着我也没用呀,我又不是大夫。”
“……”虽然再听到她的声音,心底有一小点开心,可宇文冥川真的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样吧,”董阡陌想了想道,“先叫来几名宫人,用担架抬你回去,等我想到了解决之法,再告知王府,为你医治。”
“我不坐担架!”至此,宇文冥川总算听懂了一句,登时心生不悦。
“不坐担架,你这幅尊容实在太惊吓路人了,”董阡陌好心劝了一句,“还是让人抬着走吧。”
宇文冥川吹了一口气,衣摆一瞬间飘开。
尽管这一刻,她正着,他倒着,彼此还是打了个照面。
月光之下,他眉目分明,眼瞳是纯粹的漆黑,黑得好似头顶上无止无尽的茫茫夜空,多看一会儿便有一种快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尽管这样的对视只有一瞬,衣摆很快落下,又盖住了宇文冥川的脸。
好吧,董阡陌承认,说他的尊容惊吓路人,实在是大错特错,错的很离谱。
“你伏在井边上看什么?”宇文冥川问,“东西掉下去了?”
“是呀,一时不防让井台的摇辘刮走的。”董阡陌回过神,发愁地说,“虽然这是一口枯井,井底有淤泥,可我的荷包里放着一张纸,时间拖久了,怕要浸湿了。”
“那就下去取,有什么难的?”
“我畏高。”董阡陌略有难过,荷包里小荔的小像,看来要割舍抛弃了。
“那我帮你捡回来,你跟我出宫。”宇文冥川交涉。尽管不见他的面容,只听他沉稳的声音,还真不愧是谈惯了生意的人。
“跟你出宫?去哪里?”董阡陌奇怪地问。
“我家。”
“你家?”董阡陌吃惊地问,“为什么我要去你家?”
“因为我帮你捡了荷包,”宇文冥川一字一字,口齿清澈地讲道,“所以我想请你去我家喝一杯茶。”
对于他的逻辑,董阡陌只有拜服。
少年财神么,智谋过人,逻辑强大,一般人都难以领会,否则人人都变有钱人了。
“还是不要了,”董阡陌叹气道,“你身份贵重,又半身残疾,小女子不忍心支使你做这么危险……”
扑通!
倒立的宇文冥川不等她说完,一下跃入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