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晃动的密室恢复了平静,董阡陌与那名紫衣花面人各占密室一角,各自用警戒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过了一小会儿,对方忽地“扑哧”笑出声,用憋笑的声音道:“你的鼻子……实在不配你的脸。”
显然,对方是认识董阡陌的人,能一眼就认出她。
这人的声音入耳较为熟悉,只是伴着笑声说出来,不好辨认。董阡陌略想一想,大概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面上却不动声色。
而这人以为她没能认出自己来,索性拂去面具,有些受伤地说:“四小姐真健忘,才几天就忘了在下了。”
剑眉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高挺的鼻子,薄薄的红唇,这时正漾着令人目眩的笑容。
一袭紫衣,一张被拈在修长手指间的镂空梅花面具,身上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释然气质,不是贺见晓又是谁。
“哪有忘记,”董阡陌道,“只是没想到贺神医的爱好如此广泛,白天给活人看病,晚上还出没于死人聚集的陵墓,活人死人都让你包办了。这种场合下见面,一时不敢认罢了。”
贺见晓失笑道:“你这是在含沙射影,指摘我行事不够光明吗?”
董阡陌摇头:“并无此意,神医多心了。”
顿了片刻,贺见晓才道:“四小姐不必对我怀有敌意,你我虽然不属同路,总算相识一场,在这危险的墓穴里相遇,正好可以结伴同行。”
董阡陌道:“我还没说我要走哪条路,你就知与我不同路,可见你的路不是正途。我胆子向来小,还是让我一个人走我的路吧。”
“胆子小,就不该踏足险地。”贺见晓眉目磊落,温和地说,“还好,在下的本事尚可自保,捎带上你,问题也不大。”
说着他举步,从他所在的那个墙角,往董阡陌这边走来。
“且慢!”董阡陌沉声一喝。
贺见晓止步,挑眉,“四小姐不相信我?”
董阡陌道:“不是不相信阁下,只是这座陵墓阴气森森,摇摇晃晃的,晃得小女子眼都晕了,只觉人鬼不辨,生怕一不小心着了鬼道。”
“那,你还是不信我。”
“……”
静谧的石室内,两个各怀心事的聪明人默默对视了片刻,然后,董阡陌红唇一弯,慢慢道:“贺公子,不如咱们玩个游戏吧。”
“游戏?”
“对,”董阡陌徐徐道,“游戏有规则,是一种最公平最安全的交谈方式。”
“怎样的规则?”贺见晓问。
“游戏的名字叫‘走走停停’,我先提一个问题,贺公子你能回答上来,就可以往前走一步;答不上来,就原地站住,换我往前走一步。然后你再向我提问,如此反复。为了公平起见,只能问用‘是’或‘不是’作答的问题。”
贺见晓默默听完,颇感有趣,只是质疑:“为什么不是我先提问?这样也算公平吗?”
“绝对公平,”董阡陌道,“论步伐大小,理应让步伐小的人先提问。”
“请问吧。”
董阡陌问:“你的耳边有什么东西翘起来了,你现在的脸是易容过的吗?”
贺见晓心头一惊,抬手去摸,根本没有翘起来——可是仅这一个动作就泄了底了,说明除了镂空面具,他现在的这张面孔也是易过容的,从未以真面目示人。
于是他只有答了一声“是”,然后往董阡陌的方向走了一步。
换他提问了,他问:“四小姐你的琴艺是出自云雾山吗?”
董阡陌答“是”,然后往宇文冥川尸身的方向走了一步。她又问:“贺公子你是枭卫吗?”
贺见晓又是一愣,选择不答。按照游戏规则,他原地不动,董阡陌又往宇文冥川的方向走了一步。董阡陌笑眯眯道:“没想到贺公子是这么实诚的人。”
贺见晓这才后知后觉到,是啊,他选择不答,和直接承认他是枭卫没有分别!
又轮到他提问,他问:“四小姐控制了陵墓机关?”
董阡陌道:“是。”
她又走一步,正好走到宇文冥川的身边,她怀里那盆鲜花,里面就藏着控制这间密室的开关。
贺见晓问:“四小姐预备怎么做?要将在下抛进哪一面墙中?”
董阡陌勾唇道:“你这么站着就没事了,最后还能顺利找路出去。如果你乱动,我就不敢保证了。”
贺见晓遗憾地说:“我还以为我们算是朋友,四小姐太难恭维了。”
董阡陌道:“游戏是我赢了,要不是把阁下当成朋友,你最后两个问题我都不必回答。那么作为愿赌服输的保证,你不可以跟来哦。”
纤细的指尖触动花盆内的机关,董阡陌与宇文冥川一同滚落进那面精钢巨门。
巨门合拢的瞬间,董阡陌回头看向贺见晓,见他只是袖手远观,并不冲过来。她心里微有诧异,没想到贺见晓真的这么守信用。本来还打算动用下一道机关,眼下竟可不必了。
董阡陌将宇文冥川往地上一丢,绕着陵墓中心的这一间密室走了一圈,见头顶有八卦图形的标志,于是找了一根钢棍,戳在开启机关的相应位置。
这陵墓里的东西是先帝留给第三子宇文昙的,陵墓的阵图在豫章王府,而真正的机关图却在董太妃手中。
当时宇文昙不在京城,因此董太妃把机关图给了韦墨琴,让韦墨琴转交。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令韦墨琴深恨宇文昙,就藏起了机关图要,没有交给宇文昙。
如今这世上,除了深宫中长年卧病的董太妃,还有一个默默无名的董阡陌,再也没人知道这陵墓的真正秘密。
外界有小股人传说,这里面有个宝盒,藏着长生不老药,其实都是以讹传讹。这个陵墓真正的妙处,才不是一个盒子能装得下的。
韦墨琴早就知道,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从未对这座陵墓中的东西起过觊觎之心。
董阡陌却清楚明白,最锋利的刀,要找到最合适的主人,才能相得益彰。这一次,她当仁不让了……
一番忙碌之后,她拿到了这趟入陵墓想要得到的一样东西。这才回头,看向地上斜躺着的宇文冥川。
他的相貌十分秀丽,俊朗的眉,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色淡如水。细碎的长发覆盖住他光洁的额头,垂到了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上,眼角却微微上扬,莫名带来两分妩媚的气质。
他的肌肤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宛如玉石的温润细腻。乌黑的头发直达腰际,尽管外表看去他已经死了,但这张魅惑众生的脸上仍无时不流露出高雅如风,公子如玉的气质,配合他颀长的身材,装点出妖魅般的俊美。
还好他不是真的死了,否则连苍天都会为这样的人而垂泪。
多日之前,董阡陌在董府的红叶林中发现了“绝芝”,一种可以令人陷入假死境地的菌子。
提取成药后,闻过的人会立即昏迷,陷入龟息之境,三日后人会断气,就跟真死一模一样。假死七日之内,另服解药可以化解,不过出了七日,人就真的断气了,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那株绝芝长在极高的树上,董阡陌自己是根本摘不到的。
当时,她身边接触到的三个有本领上树摘芝的人,宇文昙、贺见晓和宇文藻中,她一下子就相中了笨笨的宇文藻,三言两语的挑拨宇文藻上树去摘芝。
只是她还高估了宇文藻,对方既不会轻功,也不肯费事去爬树,直接将那棵合抱古树给拔出来了,一下引来了好多人。
树倒之后,灰不溜丢的绝芝被甩到一地落叶中,董阡陌用绣鞋踢了许多落叶,把绝芝藏得很不起眼,当晚重回红叶林,捡回了绝芝,做成药,放进盖碗中。
本来是要派作一个大用场的,却被去风雨斋讨要“墨宝”的李嬷嬷看中了盖碗上的寒梅图,拿去作为议亲的见面礼了。
那只盖碗,虽然五月、李嬷嬷和老夫人都经手过,可她们都没揭开瓷盖,因此都没吸到绝芝。最后拿到盖碗的宇文冥川,一定是拿起来研究寒梅图的时候动了瓷盖,很不幸地中招了。
绝芝是稀有的菌子,本草纲目和神农百草篇中都没有记载,除了云雾山上的极少的一撮人识得,基本无人认识。王府无论请来多少名医,都不知道宇文冥川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才会陷入奇异的昏迷中。
其实在临昏之前,宇文冥川一定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才对周围的人说出那样的话——
“把这个女人找来,否则我就会一睡不醒了。”
他的确很无辜,董阡陌也没打算对他下手。虽然浪费了一朵珍贵的绝芝,但这一趟陵墓之行大有斩获,算是意外之喜。
现在么,只需要救醒了宇文冥川,就能掩盖形迹了。
喂过解药后,又拿捏了膝关节上的几个穴位,宇文冥川渐渐有了呼吸,睁眼瞧了一下,又很快闭合。这里满室都是金玉之物,夜明珠也是最亮的海明珠,对于长久昏迷的人而言,是很刺目的。
只在这一瞬间,董阡陌近距离地看到了他的眼眸。
一张完美俊逸的脸上,一双澄澈的黑眸,天生一段风情,睡意朦胧中,那双眼睛给人的感觉是温柔的。
“我知道你醒了,”董阡陌说,“我有一言,请君侧耳听。”
“……”
“我是那只寒梅图瓷杯的主人,害你纯属无心之失,现在我救醒了你,想索取一点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