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陈武帝当年与我有言在先,助我逃离宋境潜入这北地,我必相助陈国夺回建康,一统江南,但陈国不得干涉我在北地的行动,即便如今是文帝即位,当年之约定也应当奉行,韩将军,你突然入邺城寻我,可是坏了规矩了!”刘先生负手正色与那韩子高说道。

呵。

韩子高讪笑,理了理一身风尘仆仆的寒酸粗布衣裳,怀中的小羹跃上了他的手心,扫着尾巴被韩子高递到了圆桌之上。那里有水,小松鼠悠然自得喝起了韩子高方才倒的那杯水。

“刘皇叔,我到邺城之中来是奉我家陛下的旨意,有事相商。还以为要找到皇叔你要耗些力气,没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说,这是不是天佑我大陈?此乃天意。哦,对了,还要感谢你家长恭大人。。。。。。”韩子高看着刘先生脸色不悦,得意地抿嘴笑着。

“韩将军,你有事便快些说,说完了赶紧离开邺城。你可是南地出了名的俊杰,况且你的容貌与那慕容冲齐名,像你如此的人物突然凭空在邺城之中冒出来,难免引人注意。你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地,时日一长必然引得他人觊觎,无端给我这不起眼的教书先生引来麻烦啊!”刘先生似是相当厌烦,坐在那圆桌边,挥挥手让韩子高快些说。

“我朝陛下想。。。。。。”韩子高压低了声音,刚要附耳将那计策讲给于刘先生听,可门外似有黑影掠过,刘先生抬手制止了韩子高,问道:“何人啊?”

“先生,我是小碧,长恭殿下让我来喊先生和韩公子一同去前厅用膳。”丫鬟在门外答道。

刘管先生听了,看看韩子高,那小子正一脸得意地笑着,似乎早就知晓他那待人热情的高大哥必会好好款待他似的,丝毫无一点拘礼的样子。

“二叔,既然高大哥如此盛情,我们便不要让他多等了,菜凉了可不好吃。再说。。。。。。侄儿我还真的是饿了呢。”韩子高说完,顺手抄起桌子上的小羹就往怀里塞,几步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朝丫鬟笑了笑,说:“小碧姐姐,劳烦你带路。”韩子高玲珑双眸勾魂似地泛着多情余光,看得丫鬟姐姐居然浑身酥了一阵。

“是,是,公子请随我来。”

亏得小碧还分得清东西南北,低着头殷勤地给韩子高带路。

刘先生坐于屋中,摸着胡须长叹了一口气。他避了如此之久,以为陈霸先死了,此事就此作罢了。可没想年轻气盛野心勃勃的陈文帝终究还是来找他了。

陈朝有恩于他,他不可不还了这人情。可是,如今的他早已经被漫漫岁月涤荡了当年满腹的仇怨,愤怒,仇恨,皇位,权势,似乎已经慢慢抽离了他的身体,变得那么无足轻重。他也曾处心积虑想要接近文襄皇帝的嫡长子高孝琬,因为只有像高孝琬这样的高家嫡孙才离得那权利的宝座欲近,可他阴差阳错却成了高澄之庶子高长恭的授业恩师。人算不如天算?是啊,有多少前尘往事不可诉,化为烟,他以为就此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当年的一腔激愤壮怀,如今犹如他花白的头发与岣嵝的身形,虽一身铮铮傲骨,可早已不复当年。他已经不是那个刘宋王朝赫赫有名的建安王,也不是当年的那个沉湎于那成王败寇的追逐之中的刘休仁,他如今的名字是刘管,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

“子高,你既然是刘先生的远亲,也算是刘先生唯一的亲人了,为兄可不能怠慢了你了。来来,这杯酒敬于你。”萧子莫很是高兴,可不想瞥见刘先生板着一张脸似是心事重重,心里想着刘管先生平日里两袖清风,孤家寡人惯了,虽然有月俸供着,可是毕竟也从未打算过什么要照料家中晚辈的事情,突然出来个韩子高不远万里来投靠他,必定是为了安置晚辈的事情烦恼吧。

“刘先生,你可给韩兄弟安排好了今后在邺城中的生计了?要不要我帮忙?”萧子莫笑着问刘管,不想刘先生脸色更是青了一圈,张口便说:“我家侄儿在邺城中呆不长,呆不长。。。。。。”

韩子高抬眼瞥了眼先生那边,抢过话来:“高大哥,好啊好啊,我正愁在这邺城里找不到活呢,大哥你一番好意的,小弟却之不恭啊。你看我二叔,真是嫌弃我嫌弃到不行,说我一没文采二没武功,留在邺城最多干干贩夫走卒的活,不如拿些银两就回会稽,刚才我还在房内和他说呢,怎么我刚来就撵我走,真正是气煞人了!”韩子高故作气恼状,委屈地垂了垂小鹿般长长的睫毛,看得同桌的翠娘和郑儿都是心生怜爱。

翠娘一想到那刘管平日里严苛死板不近人情的模样,更是替韩子高打抱不平,搁下筷子便说道:“哎呀,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不远万里来投靠你,有你这样撵人家走的吗?你是良心被狗吃了吗?!我就知道你这个老头子杀千刀的就是不讲情面!韩小弟啊,你二叔他不留你,你就不理他,你和我家公子也有缘分,是我家公子带回来的,就是我们这里的人了,你可别听这糟老头的,有事情我替小兄弟你做主!这老头要欺负你,赶你走,可没门!”

席上也没有旁的人,翠娘便拿出了这一遇到和刘先生挑衅吵嘴的事情就特别文采飞扬器宇轩昂的劲头,一番话说得气盖山河义薄云天。

“无知妇人!你知晓什么?!”刘管赶不走韩子高地苦,不想这翠娘还跟他撑对风舟。

“你敢再说我无知试试?!”翠娘最恨刘先生欺负她不识字,十几年了,每次吵着吵着就绕回到这个地方,然后唇枪舌战,似乎吵出了一番套路。

韩子高愣愣看着筵席上二人吵得不可开交,这是当年的那个建安王刘休仁?他听闻过这个文武全才的建安王的丰功伟绩,可没听说过他竟也会和个江湖义气十足的大婶闹得不可开交,脸红脖子粗。。。。。。据情报所得,刘休仁自从孤身逃离了宋境,便未曾娶妻生子,全家四十八口都被宋孝武帝刘骏赶尽杀绝之后得陈朝相助才得以逃命。韩子高好奇地看看人过中年但风韵犹存的翠娘,微微笑着,想着这刘皇叔也是换了喜好了。

“子高兄弟,刘管先生是想着不给我添麻烦才让你回家乡的,他孤身一人在邺城呆了这许多年,你能来找他,其实他心里是开心得紧的,韩兄弟可不要怪你二叔了。”子莫给韩子高的碗里添了些菜,笑着说,“找活干的事情不急,你先在我这个偏苑住下吧,反正如今三哥当家,他大气得很,可不会和你斤斤计较呢,是吧,三哥?”萧子莫给三哥抬着轿子,一边笑呵呵地瞅着孝婉。

孝婉瞧着自家四弟那副如同小时候一般既狡猾又调皮的样子,看他不似原先那般心事重重了,心想多一个人多双筷子,既然长恭与这个韩子高有些渊源,还能纾解他家四弟的烦闷,那留下来倒是也无妨,不过。。。。。。

“韩兄弟,你当真不会武功?”高孝琬盯着韩子高,问道。

“这。。。。。。”韩子高看看他的高大哥,再看看这河间王,索性爽朗一笑,抱拳说,“略懂一二,山里人,时常需要做些粗重活,农田里的收成不好,便会上山打猎谋点营生,所以,找了个乡野老师傅学过一阵,三脚猫的工夫,权当是进山里的时候防身用了。”

呵呵。高孝琬举着酒杯盈盈一笑,这韩子高真是有些胆识。知晓他不是近日里失魂落魄的四弟,若是满口谎话日后被拆穿便更是难看,索性大方认了,他倒是也拿他没有办法。

子莫听了惊喜地看着韩小兄弟,说道:“韩兄弟原来还习武啊,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为兄这两日迷迷瞪瞪地,也是看走了眼了,本来还想着让三哥给你安排些跑堂的活干,看来真是我小看子高了,失礼了!”萧子莫喜出望外,瞧着韩子高纤细的文弱样子,想不到还是练家子,又有些蠢蠢欲动想和人过过招了。

“大哥你谬赞了,小弟真是三脚猫的花架子,吓吓匪徒和野兽的,岂敢担起大哥你的夸赞呢!”韩子高甚是受宠若惊的模样,谦和摇头,恭敬作答。美玉无瑕,那男子温润地犹如子莫在江南所看到的那一幅灵气卓然的水墨画,远观近瞧,皆是慑人的舒畅。

筵席之上说说笑笑,想到刘先生与家人久别重逢,除了当事人刘管之外其他人皆是喜上眉梢。

“对了!哥哥哥哥,你的兰陵王府建好了吗?!哥哥已经去看过了吗?很漂亮很漂亮吗?郑儿可以去看看嘛?”小郑儿吃完了一碗饭,嘴边还粘着一粒饭,突然说道。

。。。。。。萧子莫的笑容僵在嘴角。

兰陵王府?!

子莫突然屏住了呼吸,她似是又回想起了什么。

“郑儿啊,你哥哥哪里都不去,就和我们大家住在高府。那兰陵王府再漂亮,也不比这家里好。这里有许许多多陪着你大哥一同长大的家人,要是你哥哥搬出去了,岂不是让家里冷清了嘛。”孝婉此时还未曾打探出些什么,不过,凭着直觉,他知晓那新王府里必然是发生了什么让他四弟不堪承受之事。他不会让四弟离开这个家,不会。。。。。。

郑儿虽小,可她见着她的长恭哥哥脸色不佳也觉着自己是说错了话,便抹了抹自个儿的嘴巴,乖巧地说道:“恩!哥哥不喜欢那个新王府,那郑儿也不喜欢!郑儿只要呆在有哥哥在的地方就好。郑儿要和哥哥,翠娘还有刘先生永远在一起。。。。。。”

郑儿一番话引得翠娘开心地摸摸她的后脑勺,孝婉和韩子高也宠溺得朝这个机灵可爱的小姑娘笑了笑。

永远在一起吗?

萧子莫想到了那座宅子,想到了高湛,想到了今后要走的路大概遍布荆棘和危险,不过,她如今也有那么多重要的人和东西要去守着护着,顾念他们的安危,顾念他们的处境,她能做的,大概就是无论伤成了怎么样都要挡在他们前方,然后转头依然给他们一个完美而又坚强的微笑,可以让这些陪着她的人安心而又骄傲。于是,子莫看看三哥,有看看郑儿,对着那张天真烂漫的脸重重点了点头,笑笑。

刘管先生没抬头,可永远二字还是传进了他的耳中,刻在他的心里。

永远是多远?比如家破人亡为了复仇而入北地的那会,他只有近仇没有什么远方。

文襄皇帝意外被刺导致了大齐皇权旁落而使得他机关算尽的策划终究贻笑大方,于是复仇的计划也一延再延搁置了十年有多,他当初所能见的远方大概也是北齐兵至建康,刘骏子嗣被屠血染刘宋皇城的殷红景象。

可是,血染的猩红究竟有什么好瞧?比不上塞北的山野苍茫,比不上夜深人静心绪静谧的星空辽畅。。。。。。他刘仁休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看看几本迂腐的古书,喝几口浓烈的浊酒便会如此心思坦荡,无所他求了?不是忘了当年的家仇,是他不该在这个家里,在这个孩子身边呆太久。一点一滴,点点滴滴,如同水击石穿,让他这块心思叵测的顽劣的石头,居然柔了心肠。他原本要接近的便是最有可能入主东宫的高孝琬,而绝不是出身卑微连神武皇帝高欢最后一面都没资格见到的兰陵王。可却又是这个他当年压根瞧不上的孩子,这些年无声无息间改变着他人生的方向。

是什么阴差阳错,步步牵引,让他这个亡命天涯之人,将身家性命和日后的期望全都殷切托付在了那个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大仁大义的孩子身上。即便是北塞苦寒,六年之颠沛流离,也让他从未动摇。

如今的永远,如今的远方,刘管脑海里闪现的竟然是那孩子一身黄金甲胄,威风凛凛君临天下的盛世景象。

筷子倏然落地,刘管自个儿都被自己的所思所想给怔了一下。

“先生,你怎么了?”子莫问他。

“不。。。。。。没事,没事,人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这拿筷子啊,都拿不住了。”刘管摇着头,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