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跳河时,郭全发还在凤栖县城处理年翠英、崔秀章之死的后续事宜。年翠英、崔秀章之死已经把郭全发砸晕。那些日子多亏了舅舅屈志田(县长)和李明秋的鼎立帮助,才使得两个人顺利入土。虽说人死不能复生,对于郭全发来说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大门槛,但是男人不能倒下,更不能跟随死者去死。悲痛和打击还在其次,凤栖人甚至怀疑,是不是郭全发使用了什么手段,逼迫崔秀章痛下毒手?
反正什么说法都有,郭全发跳进黄河里无法洗清。幸亏除过郭文涛之外几个孩子全部回到身边,郭全发还得劝慰子女们不要过于伤悲。郭全发一直在凤栖住了二十多天,住得年翠英过了三七。那一天郭全中突然对郭全发说:“哥,你回去吧,这里逢七我带孩子们去上坟(凤栖习俗,死人入土后每过七天必须上坟烧纸,一直到四十九天尽七)。你离开家时间长了,担心家里再出什么事情。”
郭全发的脑子已经僵化,根本听不出兄弟的弦外之音。跟着二儿子郭文义三儿子郭文选回到家里,隔壁院子传来了一阵阵哭声,紧接着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文慧跳河自杀!
郭全发一扑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半天起不了身。这真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为什么倒霉事全让郭全发遇上?郭全发想过隔壁院子探个究竟,两个儿子竭力劝阻:“咱们也不清楚文慧因为什么原因而死,这种时候咱们千万不宜出头。”
郭文义郭文选住了两天就走了,郭全发每天都能听到隔壁院子传来哭声。那一段日子郭全发如坐针毡,感觉中比在鬼子煤矿挖煤还难。郭全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准备应对蜇驴蜂的哭闹青头的诘难。文慧的家具还在这边院子没有搬走,西厦屋的门虚掩着,郭全发一直认为文慧就住在里边,文慧的音容笑貌一直在郭全发的眼前晃动,那么俊秀的一个姑娘为什么说走就走?
可是,青头和蜇驴蜂一直没有过这边院子来,也没有给郭全发任何难堪。一直到他们搬离郭宇村,都没有再见郭全发的面。越是那样郭全发心里越自责不安,假如不是郭文涛变心,文慧绝不会投河自尽……
那一刻郭全发想到了逃走,可是凤栖城还有两个孩子,那崔健也才只有七岁,不管大人有什么过节,郭全发没有理由不管崔秀章的儿子!郭全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郭全发的灵魂在油锅里煎熬,郭全发陷进自责和痛苦的旋涡里无法自拔。
疙瘩帮忙把青头蜇驴蜂送走,然后过这边院子来看望郭全发。埋葬年翠英时疙瘩一直帮忙到底,但是没有安慰郭全发一句,男人不需要安慰,需要重锤猛砸。疙瘩埋完人就走,疙瘩跟李明秋去狮泉镇参加姜秉公新修宅院的上梁仪式。疙瘩这辈子也遇到数不清的窝心事,把人的生生死死看得很淡。疙瘩一辈子不会说软话,旧的不走新的不来,年翠英之死对郭全发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郭全发可没有疙瘩那么大的肚量,郭全发还沉浸在对年翠英的怀恋之中,终究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夫妻间的感情可没有像换一件衣服那么容易。郭全发一见疙瘩由不得鼻子发酸,抱住疙瘩泣不成声:“疙瘩兄,你说我咋这么倒霉?”
疙瘩想说:“拔根逑毛吊死去!”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终究大家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疙瘩对郭全发年翠英还是有些同情。可是事到如今只能保护活者。疙瘩骂道:“那年翠英也不是什么好鸟!你刚离家她就迫不及待地嫁人。亏死亏死,亏了死人。咱活着的还要强打精神活人!过两天兄弟给你张罗,把大狼媳妇给你娶进门!人活一生就那么回事,千万不能让槌子吃亏!”
这疙瘩,说话没有一点正经。可是郭全发又想,他目前就疙瘩这么一个朋友。郭全发压根就不想再娶,过几年孩子都回家,郭全发就不会孤独。郭全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我走时看见文慧好好的,那女子也不像那么心窄之人。回来时听说文慧跳河自尽了……这几天一直等青头俩口子过来骂我一顿打我几下,这心里也许还能平顺。你说那两口子咋就那么刚强,硬肯搬走也不——”
疙瘩把郭全发的话打断:“文慧之死的原因也不全在于文涛,你也不要过于自责。可能谷椽那两个儿子也给文慧使了些手段……咱们过去常在黄河岸边背客渡河,河水是活水,活水不容易淹死人,文慧究竟是死是活也难以说清,那棒槌就是谷椽谷檩从黄河里捞上来的。”
郭全发突然灵机一动:“那我明天背些干粮沿黄河去找,也许还能找回活着的文慧。”
疙瘩摇头:“青头也有这种打算,我劝青头别去。找回来皆大欢喜,万一找不回来岂不又给胸口插上一刀?生死由命,这件事暂且绾起,不宜深究。”
疙瘩拍拍郭全发的肩膀,继续开导这个老邻居:“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死人,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前几年疙瘩为了一句闲话,灭了瓦沟镇一家五口。前几天我去狮泉镇恭贺姜秉公新修宅院上梁,姜秉公的小妾就瞅准那个日子,吊死在大梁上……咱郭宇村死了那么多人,人口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想开些,得乐且乐,那一天死了去逑。”
疙瘩说这些话看起来轻松自如,没有不安和自责。而郭全发却浑身起鸡皮疙瘩,这个社会死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有钱有势的人往往草菅人命,他们自己却活得那么潇洒随意。
疙瘩原意是来开导郭全发,没有想到疙瘩的一番话让郭全发心里负担更重,郭全发还是放不下年翠英和文慧,也许以后随着岁月的叠加郭全发会把这些伤痛逐渐淡忘,但是就目前来说,郭全发必须找到一个寄托灵魂的办法。
郭全发扛着镢头上山,节令已经到了五月,凤栖县南小麦已经开始收割,满山遍野开满罂粟花。那种植物生命力极强,凡是种植大烟的地方其它杂草都无法生长。郭全发不愿意跟大烟有任何瓜葛,郭全发还想靠种植庄稼维持生活。虽然说种谷子的节令已过,但是种糜子却正好能赶上,农民常常收倒麦子种回茬糜子,糜子生长期较短。郭全发想靠强体力劳动来惩罚自己,让那些流血的伤口结痂。
太阳落山时郭全发扛着镢头回家。看见自家的大门闭着,烟囱里一缕青烟直上蓝天。当年农村的锁子基本上全是那种铁锁,谁家的钥匙都能打开。郭全发想起板兰根住在自己家里的尴尬,假如不是板兰根,年翠英也许会在郭宇村住下……无论做饭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郭全发下决心终身不娶!郭全发有五个子女,这辈子活得知足。郭全发还得把崔健养活大,崔健是年翠英的儿子,青头都能容忍蜇驴蜂,郭全发为什么不能原谅年翠英?
郭全发心地坦然,推开大门走进院子,站在院子里正准备脱下上衣把尘土打扫一下,一个女人出来了,手里拿着拂尘。
郭全发又重新把上衣穿上,接过女人手里的拂尘,一边拍打尘土一边说,说出的话显得平静:“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疙瘩打发来的。我还能猜到,你是大狼的女人。我的大儿子今年二十五岁了,你还年轻,看上一个老头子的啥?我想清静,不想再给自己找女人。”
女人毫不介意:“我是我婆婆狼婆娘打发来的,我婆婆说,你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人活到这个份上也说不上看上看不上,愿意不愿意。你白天需要一个做饭的,我晚上需要一个做伴的。”
郭全发说得绝对:“不管怎么说我还没有想好,要么你走、要么我走,不能让郭宇村人看咱俩的笑话。”
女人也是一条牛筋:“既然进来了就没有打算出去。吃饭吧,郭宇村原配夫妻不多。”
郭全发走到大门口,准备到外边将就一夜,不知道谁那么缺德,竟然把大门从外边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