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全发本来还想在凤栖住几天,还想去探望外公四愣子,他还没有见到他的女儿和最小的儿子。郭全发走时他最小的儿子郭文义才三岁,现在也应该才十岁多一点。女儿郭文秀今年应该是十六岁,郭全发还想跟同父异母兄弟郭全中叙旧,终究岁月如梭,发生过的往事对两个人来说不应该忘记。可是刚才跟崔秀章的一场纠葛闹腾的郭全发心里很受伤。郭全发几乎什么都没有考虑,从骡马大店牵出坐骑,催马扬鞭,一路狂奔,上了驴尾巴梁才有点后悔,郭全发这是跟自己赌气!

山路静悄悄,夕阳无限好,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走骡背上驮着药材,爷爷郭子仪把七岁的郭全发抱上骡背,郭全发两条小腿在驮笼外边晃荡,爷爷身穿对襟褂子、黑灯笼裤子、打着绑腿,手执柳木条子一边赶着骡子进城一边唱着山歌:

这山看见那山高,

那山有一树好樱桃。

樱桃好吃树难栽,

山歌好唱口难开……

郭全发听得心里酣醉,也咿咿呀呀地唱:

一颗麦、俩颗麦,

倒磨顶、没人推,(磨)

公鸡推、母鸡簸,

鸡娃跟上拾麦颗,

猫做饭、狗烧火,

老鼠闭门笑死我……

……爷爷在药铺后院卸下药材,用拂尘把郭全发身上的尘土拍打干净,给郭全发洗了一把脸,然后把七岁的全发带到十二能的私塾,郭全发在私塾里念了七年书,十四岁那年,爷爷又把郭全发带回郭宇村,给郭全发结婚。

生活中总有那么多的但是,也有那么多的不测,发生过的往事历历在目,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不堪回首。郭记药铺被爹爹郭双有(郭善人)在麻将桌上输给铁算盘,爹爹还给他娶回来当年唱红的戏子牡丹红,爷爷一气之下单人单骑走西口,十年后被装进棺材里抬回故居……

可能一路上想得太多,不知不觉走到村口,低矮的茅屋在夜色中显得那么宁静。郭全发在疙瘩家门前下马,看大门已关,想叫门又有点不好意思,站在大门外踯躅。心想人家青头和谷椽无论如何首先有一个安稳的家,而郭全发自己竟然不得不在疙瘩家寄宿……罢罢罢,明天无论如何首先在四合院内搭建一间茅屋,住下来,后边的事慢慢考虑。郭全发不会像他爹郭善人那样一蹶不振,郭全发有五个子女,郭全发的日子大有奔头。

郭全发已经在凤栖吃过饭,不饿,可是一天没有喂马,马儿回到家门口总显得不老实。又尥蹄子又扬起脖子叫唤。

门吱一下开了,疙瘩亲自出来开门,见了郭全发有点吃惊:“全发,凤栖城那么多亲戚,我以为你至少住几天,怎么啦?见到年翠英没有。”

郭全发嗟叹一声,说了句:“一言难尽。”

疙瘩不再言语,把马栓到槽头,把全发带到客厅,然后说:“我也睡不着,让厨师整几个菜,咱弟兄俩喝酒。”

郭全发心里憋闷,也想喝酒消愁。反正许多事情还来不及多想,郭全发的骨子里铸进了爷爷郭子仪的传承,既然活着回来了就要活到人前头!郭全发对年翠英恨不起来,年翠英为郭全发生了五个儿女。但是郭全发必须跟那崔秀章拼到底!不是拼命,而是拼男人的那种骨气!

不大一会儿厨师端上来几个下酒菜,郭全发也不邀请疙瘩碰杯,而是捉起酒瓶子自斟自饮。疙瘩看全发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就猜到全发这一次去凤栖可能不很顺利。疙瘩想劝全发几句,感觉中找不到合适的语言。郭全发一连喝了七八杯酒,疙瘩终于把酒瓶子夺下:“全发兄,不是疙瘩舍不得酒,这瓶装酒后劲大,你刚从那阎王殿回来,喝多了身体受不了。”

疙瘩突然灵机一动,接着说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那年翠英舍不下叫驴子酒馆,舍不下崔秀章那个炉头。其实这未必不是好事,走了穿红的还有穿绿的。全发兄是想耍娃(方言,娶个年轻女人)还是想过光景?想耍娃疙瘩给你买一个十几岁的女子,想过光景咱村里就有现成的寡妇。”

全发吃了几口菜,故我而言他:“疙瘩兄,我再喝两杯,这心里憋得难受。”

疙瘩又爆了粗口:“槌子大个事,别闷在心里头!这年月谁不把脑袋别在裤袋上咥活(干事)?说不定那一天就把这九斤十四两(脑袋)扔进沟里头!只要腿中间的那个家伙还能挺起来,千万不要亏了自己!”

郭全发苦笑:“那一天我的五个子女全部回家,指着疙瘩兄给我买的女人问我,‘大,那个女人是谁?’我该怎样回答?对了,咱说正经的。我想从明天起把那幢院子重新收拾一下,赶上冻以前搬进去住。明年开春,先去HN灵宝看望二小子三小子,回来后上一趟延安,看一下大儿子,这辈子没有白活人,最起码有五个娃!”

疙瘩接上话茬:“收拾房子的事全发兄不必操心,疙瘩给你连工带料包干到底,你去凤栖后已经开工,你只要在工地上指挥就行。男人没有女人就不叫活人!疙瘩还是劝全发兄想开些,儿女自有儿女福、何为儿女当马牛?不要叫咱的槌子吃亏就行。”

郭全发终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睡吧,明天我到工地上看看。”

翻修四合院的工程在顺利地进行,郭全发借口照管工地,在老宅院内搭建了一个窝棚,暂时住了进去,好在虽然到了深秋,天还不太冷。疙瘩的前院又住进了前来收购大烟的弟兄,胡老二今年没有上来,但是派来了一个管家,那管家就住在疙瘩的客厅。

郭全发在疙瘩家吃了一个时期饭,看到疙瘩家吃饭的人很多,感觉自己没有必要给疙瘩再添麻烦,于是就跟工队在一起搭伙吃饭。一个多月后工程基本完工,郭全发终于住进了自己的老屋,工队撤离后郭全发开始自己做饭。

天气渐渐冷了,郭全发已经把年翠英渐渐淡忘,怎么活法都是活人,就不相信离了年翠英就把这日子过不起来!山里不缺柴烧,原来的锅碗瓢盆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添置新的,过日子就要像过日子的样子,郭全发总有家道中兴的一天!

那一天郭全发正在翻新的屋子里做饭,进来一个年轻媳妇,身后背着一个男孩,胳膊上挎一只竹篮,篮子里装满一竹篮两面馍,脸上红扑扑的,看样子有二十来岁。小媳妇把孩子放在炕上,把一竹篮馍馍放在案上,然后挽起袖子,说:“叔,我来给咱擀面。”

郭全发诧异:“你是谁家媳妇?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小媳妇回答:“我叫板兰根,我爹叫板材。疙瘩叔叫我过来。疙瘩叔还说,你如果不嫌弃,咱们两个就过到一起。”

这个疙瘩,尽给人添乱!郭全发说:“孩子,我的儿子跟你的年龄一般大,不能那样做,惹人笑话。”

岂料板兰根却说:“我不嫌,叔吔,你就行行好,把我收下。我跟你一样,也受尽了凄惶。我给你做饭、给你暖炕、给你倒尿盆,还能——给你生娃。”

郭全发啼笑皆非,这简直就像演戏!可是世上事就那么蹊跷,那一天年翠英也带着女儿郭文秀和最小的儿子郭文义,赶两头骡子,回到郭宇村。年翠英一直等了一个多月,年翠英还等郭全发来接她回村,年翠英还没有想好究竟跟郭全发过还是跟崔秀章过,但是年翠英必须回来,年翠英跟郭全发有五个子女。

年翠英还在骡子身上驮着一只褡裢,褡裢里装着两千银元,这些银元原来就属于郭家所有,郭子仪走内蒙以前寄存在亲家年天喜(叫驴子)那里,以后年天喜遭遇了一场天火,那两千多银元一直埋在年家庄的地底下不见天日,那一年年翠英和新婚的年贵元去年家庄给爹娘上坟,在老宅院的残墙断垣下发现了一个深坑……

年翠英把骡子拴在门前的拴马石上,然后带着两个子女走进熟悉的老宅院,看郭全发已经把老宅院翻修一新,从心里佩服郭全发过日子的狠劲。

可是娘仨走进屋子,看见了尴尬的一幕,只见一个年轻媳妇正在给郭全发做饭,炕上睡着一个小孩子。

什么都不用解释,事情已经非常明白。年翠英带着两个孩子转身就走。郭文秀走到院子里,又翻身进屋。给老爹爹郭全发唾了一脸!

娘仨走出郭家宅院,年翠英把两千银元倒在大门口,把两个孩子扶上骡子,出了郭宇村走到歪脖树下,年翠英哇一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