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从郭宇村回来以后,有所收心,对鲁艺的思念和追求愈来愈淡,没有就像过去那样不顾一切。以后也就彻底断绝了跟鲁艺的往来。到后来听说鲁艺新婚,觅得新欢,虽然有那么一点淡淡的愁绪,却也很快释然。终究鲁艺不是自己的丈夫,你就是想得再多也是枉然。

可是文秀怀上了鲁艺的孩子,并且把那孩子生了下来。过去那个年代养育一个儿子的成本不高,一只羊要放、一群羊也要放,一对夫妻养育五六个孩子是常事,没有人嫌弃孩子多拖累大,农村人秉持的是多子多孙多幸福的观念,文秀的两个孩子并不多。

关键的问题是婆婆竹叶老看儿子媳妇怀里抱着的那个男孩不顺眼,常常在院子里指鸡骂狗,给文秀难堪。文秀没有了爷爷铁算盘支持,对婆婆还是有点害怕,加之她自己本身也没有做下什么赢人事,谁允许媳妇把野孩子生在自家炕上?所以每当婆婆在院子里骂文秀,文秀就抱着小儿子坐在屋子里不吭声。文秀心大,骂人不疼,我听见装着听不见,时间一久,那一天听不见婆婆的骂声文秀还有点不习惯。

一个人一个想法,一个人一种心态,文秀其所以能够在婆婆的骂声中稳坐家中不心慌,抱着个野生儿子不害羞,关键的问题是李怀德不嫌,李怀德不但不嫌弃,还见了小儿子特别喜欢。也许憨人的憨想法正确,那个九斤就是特别能吃,三岁的孩子比一个大人还吃得多,唯一学会了一个字,就是把竹叶奶奶叫“妈”,纠正了多少回都不行,见了文秀光知道哼哼。九斤跟着奶奶吃住,竹叶不嫌,竹叶奶奶见了心疼。

不管怎么说一家人还是在一个锅里吃饭,心宽的人脸皮厚,文秀身懒、嘴馋,几乎是婆婆一个人做饭扫院,你骂你的,我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身子养得白胖,两只**像猪尿泡,走路颤颤地,竹叶越看越不顺眼。

不顺眼也没有办法,谁让竹叶养了一个憨憨儿?为了这个野生儿子竹叶曾经找过他大伯李明秋,看起来李明秋有意推辞,不愿意过多地参与。竹叶也是一个要强的女人,既然他大伯不管就不再去找,整天在院子里想着法儿出气。

那天早晨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正吃饭时九斤屙下了,这在当年的农村属于常见,一般儿子屙屎妈妈收拾理所当然,可是那文秀坐下就是不动,奶奶竹叶一边给九斤擦屎一边嘴里不三不四地唠叨:“把他大生下不管,好像给我生下个儿!”

李怀德正在吃饭,有点听不下去,不替妈妈说话,反而编排娘的不是:“娘,我听人说,李娟不是我姐,我应该叫姑。”

竹叶正在给孙子擦屁股,听得这话立刻怔住,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憨憨儿子这句话让竹叶心跳气短!即使别人也只是背后议论,好像记得那一年李娟这样诘问过娘一回,竹叶心里一直难以释怀。

你说这儿子不憨,见了野孩子比见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还亲。你说这儿子憨吧,竟然敢当着娘的面揭娘的短!而且这不是一般的揭短,这简直是给人的伤口上抹盐!

竹叶把孙子的屁股狠狠地拍了一下,把盘子里的饭菜端起来摔到地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大哭大喊:“人家养儿为防老,想不到我养了一个憨憨!你俩口子干脆把老娘弄死,弄死了你们就活得自然!”

文秀不恼,也不得意,反而埋怨怀德:“你看你,谁家锅底没黑?娘肯定有她的难处,你说那话让娘以后怎样活人?”

竹叶听出文秀的话味不对,越发感觉到委屈,大喊一声:“我不活了!”一头向水缸撞去,文秀眼疾手快,一下子从身后把娘抱住,反过来劝娘:“娘,咱们女人由不得自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这也不知道是给娘熄火还是点火,让那竹叶无地自容。如果这阵子怀德说俩句软话也许事情还不会那么糟糕,岂料那怀德索性跳下炕,顺大门走了出去。炕上小儿子哭了,文秀去抱小儿子,竹叶心一狠,一头撞在水缸上。

其实李怀德并不是甩下不管,李怀德是去药铺叫姐夫和姐姐。这一家人谁都可以任性,唯独大家见了郭全中有点尊重,少年老成的郭全中为人处事比较讲道理,说话做事还是有点威严,以前家里闹矛盾都是谁不服谁,唯有姐夫一来大家都不出气,这也许就叫做一物降一物。

郭全中对李家还是比较感恩,当年爷爷在世时看这个家里没有一个男人顶天立地,因此上把整幢药铺交于女婿郭全中经营,岂料郭全中的媳妇李娟本身对爷爷和妈妈有气,觉得她的出生名不正言不顺,心里感觉委屈,对待娘家人若即若离。近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李娟还是听从了郭全中的劝告,对待娘家人的态度有了一些变化。

郭全中不敢怠慢,跟着妻弟李怀德赶回李家宅院,只见岳母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文秀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婆婆的头,憨憨九斤手里抓一把屎,正往嘴里填。

李怀德把娘抱到炕上,郭全中给岳母检查,感觉中岳母不太要紧,只是头皮有点擦伤。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几次,竹叶并不真心想死。

停一会儿竹叶醒过来了,还想继续闹事,一看女婿站在旁边,也就不再说话,眼睛闭着,眼角流下两行泪珠,好像叫了一声:“全中。”

全中听见了,把耳朵搭在岳母的嘴上,听见岳母在说:“我想到你家住几天。”

这是最好的办法,双方的矛盾需要缓冲。郭全中让李怀德把老人背上,早晨凤栖街上的人不太多,也没有人关心别人的家长里短和疾苦。李怀德把娘从后院背进去,药铺的后院还有几间空屋子,原来郭子仪收购、存放药材,这多年不收购药材了,房子基本上空着。

李怀德把娘放在躺椅上,看姐姐李娟的脸色很难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处世哲学,每个人对待同一件事都有不同的处理办法。李娟从来见不得娘家人,更见不得亲娘。一看怀德把娘背进屋子,心里头就涌出一股无名火,怀德放下娘转身就走,李娟把娘好一顿奚落:“你都不想想,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能再活多久?又跟儿媳妇闹事,对不?自己顶一头屎,还嫌人家的屁臭!嫌文秀的小儿子不正经,都不看看你的儿子,瓷怂加憨怂!(相当于笨蛋)”

竹叶突然感觉到,女儿家里还不如儿子家!来了几个病人,郭全中正在前堂给病人诊脉。竹叶站起来,摇摇晃晃,说了一句:“李娟,我算把你看清了,今生今世,我都再不进你家门!”

竹叶从后院走出药铺,走到大街上,看凤栖街两边的房子即将倒塌,心想,不能死在大街上,无论如何要死在儿子家!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好容易走到自家巷口,再也挪不动了,倒在地上。正好李明秋出来,看见兄弟媳妇,也顾不得忌讳,把竹叶抱起来,抱回她家。那文秀乖巧了许多,把婆婆扶到炕上,服侍得娘睡好。

李明秋不走了,感觉叔叔家的事他不管不行了。家里没有别人,李明秋威严地对文秀大吼一声:“你给我跪下!”

竹叶醒来了,看文秀跪在地上,浑身筛糠,哭着央告:“我再不敢了。”

竹叶灵醒着,竹叶不糊涂。竹叶哭着说:“他大伯,咱那个李娟比文秀还坏,你给咱去把那药铺收回来!”

李明秋手执一根杠椽,雄赳赳气昂昂走进药铺,还没等郭全中两口子反应过来,不由分说把药铺打得稀烂,然后立催郭全中和李娟:“老子把药铺收回,你俩给我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