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秋一来到郭宇村就不想再回凤栖。凤栖城虽然繁华,常年烟雾不散,很少有几天晴朗的日子,给人的感觉是头上扣一顶铁锅,吐一口痰都带着黑色。这也难怪,凤栖的老百姓常年烧柴,凤栖驻军烧煤做饭,傍晚时分几千只烟囱吐着一缕缕炊烟,在夕阳的映衬下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光线,给这座千年古城平添了一些神秘的色彩。

郭宇村天宇晴朗,空气中飘来罂粟花开的清香,据说凡是毒品开出的花儿都很鲜艳,香花和毒草混淆在一起,分不清香花和毒草属于自然。周围的群山郁郁葱葱,几片浮云停在树梢上边,山鹰扎猛子俯冲下山坡,抓住一只正在草丛中蛰伏的山鸡,山鸡绝望的鸣叫刺破清空,枪响了,山鹰丢下山鸡迅速升高,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浮云之中,受伤的山鸡从半空摔下,正好掉落在李明秋的面前。

疙瘩的笑声带着调侃:“明秋大哥,这叫飞来横财。”

李明秋顺手把山鸡捡起,那只山鸡扑扇了几下翅膀,就死在李明秋手中,李明秋感觉不来兴奋,反而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忧伤,强食弱肉是一种自然法则,思想起大儿子李怀仁南下长安前夜说过的一句话:“爹,咱们一家人都绑在刘子房的站车上,身不由己。”李明秋有点不寒而栗,原来总认为攀高枝能换来荣华富贵,李明秋也确实为能跟刘子房结亲而感到欣慰,现在看来这桩婚姻是一个陷阱,李明秋实际上早已经让刘子房攥在掌心。

疙瘩当然不清楚李明秋此刻在想什么,有种志得意满的张狂:“想我疙瘩当初乃是黄河岸边一个背客渡河的苦力,能混到这一步已经不错。明秋大哥,这只山鸡你让张凤(蜇驴蜂)嫂子给咱炖熟,今夜,咱就在张凤嫂子家里喝酒。”

疙瘩当然若有所指,李明秋岂能听不明白?这年月他娘的涝池大了鳖大了,李明秋记得疙瘩曾经把他叫叔,疙瘩娶了张凤的侄女,怎么说也应当把张凤叫姑。可是李明秋不去纠正,世上许多事本来就讲不明白,何必要争执什么辈分!

李明秋住在郭宇村不走,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人一旦闲下来就容易变老,李明秋想重出江湖,去年没有经营大烟对李明秋来说是个损失,挣钱多少都在其次,许多头面人物已经将李明秋忘记。不用说门庭冷落车马稀,最不能容忍的是刘子房也在李明秋面前颐指气使。就目前来说李明秋不想跟疙瘩争权夺位,谁是凤栖的龙头老大都不重要,李明秋主要还想证明自己。李明秋有点悲观,过去是疙瘩求他,现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他反过来去求疙瘩。不过李明秋还没有在疙瘩面前张口,李明秋考虑怎样提出这个要求比较合适。

来到郭宇村以后李明秋一直住在疙瘩新修的客厅,并不是张凤不要他,主要是李明秋舍不下那张老脸。侄子李怀德还在,齐结实齐壮实把李明秋叫爹,张凤的两个小女儿对李明秋也很热情,李怀德不明就里,看得瞪眼。

不过李怀德住了几天就回家了,那个憨憨把自己的媳妇文秀留在郭宇村,不知道跟鲁艺达成了什么契约,两个男人看起来并没有隔阂,一人一种心态,李明秋并不清楚侄子心里咋想,看起来文秀的精神状态恢复了正常。

李明秋窝心事缠身,顾不上理会侄子的婚姻,世上事、戏上事,世事本身就是一台大戏,每个人都在尽情地表演自己的角色,也许怀德为了成全文秀,把媳妇让给鲁艺。

李怀德走后李明秋想跟张凤住在一起,为的是晚上能搂抱自己的小儿子李怀章,李明秋给小儿子取名叫做李怀章,蜇驴蜂并不同意,蜇驴蜂心里还在等待青头,蜇驴蜂知道李明秋有老婆,李明秋不可能跟屈满香离婚。青头回来后再给小儿子取名,只要青头肯承认这个孩子的身份。

不过蜇驴蜂对李明秋还是非常感激,最起码李明秋敢于承担责任,像李明秋那样的男人不多,生下野孩子的女人往往找不到孩子他爹是谁。

疙瘩的主意不错,李明秋可以借喝酒的机会赖在蜇驴蜂的炕上不走。移民部落一般没有人留意谁家的女人跟谁睡觉,也没有人去搬弄是非,反正大家都有一段苦难的经历,能走到一起就说明有缘分。

李明秋提着山鸡回到蜇驴蜂家,告诉女人:“张凤,晚上疙瘩要来喝酒,你给咱把这只山鸡煮熟。”

蜇驴蜂把山鸡拿在手里掂了掂,问道:“就这?”

李明秋不解,反问:“咋啦?”

蜇驴蜂笑了:“这只山鸡你的儿子一顿都能吃完。”

李明秋恍然大悟:“那咋办?”

蜇驴蜂胸有成竹:“你不用管,疙瘩家什么都有,一会儿我到疙瘩家去拿。”

李明秋显得为难:“咱请客让人家出水,这怎么能成?”

蜇驴蜂可不管那些:“这就叫吃大户,不吃疙瘩吃谁?鳖长大了能把水缸撑破,别忘了疙瘩把我叫姑。”

正说话时疙瘩从门外进来,后边跟着安远挑两只箩筐,筐子里装满了菜蔬和鲜肉,看样子疙瘩也想跟李明秋建立某种关系,疙瘩比杨九娃强多了,疙瘩善于八方交际。

疙瘩肯定听到了蜇驴蜂的话,接上话茬:“不错,我把你叫姑,李明秋是我大哥,在这里姑姑你就屈尊一下。”

李明秋显得随意:“叫啥都一样,胡老二是张凤的女婿,还不是跟我称兄道弟?我看疙瘩兄弟挑来这么多的吃食,今夜还请谁?”

疙瘩显得不屑:“请他别人干啥?咱弟兄俩一醉方休。这些菜蔬给你留着,让张凤嫂子给明秋大哥改善伙食。人敬疙瘩一尺、疙瘩敬人一丈。明秋大哥专程来给疙瘩送酒,疙瘩受宠若惊。疙瘩这辈子没有什么本领,就是特别爱交朋友。”

疙瘩总是不失时机地表白自己,让李明秋心里有点惭愧,想当初李明秋也怀疑是疙瘩害死了杨九娃,在杨九娃的丧葬仪式上逼迫疙瘩用枪处死了杨九娃的女人香玉,想不到疙瘩不记前嫌,依然跟李明秋一如既往,过完春节疙瘩好心给李明秋送一只乳猪,李明秋竟然怀疑乳猪有毒……看来疙瘩的表白不是没有目的,其实是在羞辱李明秋自己。

不过李明秋不会计较,李明秋已经没有了计较的资本。此一时彼一时,李明秋甚至对疙瘩有点感激,感激疙瘩还能看得起李明秋自己。

晚上蜇驴蜂使尽手段,为疙瘩和李明秋做了一桌子下酒菜,看见文秀抱着九斤坐在李明秋身边,李明秋心里很不是滋味,假如一会儿睡觉时文秀跟妈妈蜇驴蜂睡在一起,李明秋想跟蜇驴蜂睡觉的愿望不是落空?好在一会儿一个男子在院子里喊了文秀一声,文秀抱着孩子出屋,出去以后再没有回来,李明秋听得明白,那喊文秀的男子就是鲁艺。

不过这阵子李明秋顾不了许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感世界,李明秋需要儿子需要蜇驴蜂。那疙瘩仍然在无休止地表白,编派杨九娃的许多过失,疙瘩二十年来鞍前马后对杨九娃忠心耿耿,甚至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给杨九娃做了老婆,杨九娃最后仍然怀疑疙瘩的忠诚,不惜一切代价毁坏疙瘩的名声。疙瘩跳进黄河里也无法洗清,杨九娃死后有一阶段疙瘩几乎发疯。

李明秋没醉,李明秋控制自己保持清醒。但是李明秋假装酣醉,李明秋主要想从疙瘩嘴里挖出更多的有关杨九娃之死的信息。李明秋最后发觉,疙瘩也没有喝醉,疙瘩主要是耍酒疯。

但是疙瘩说了一句话让李明秋欣喜:“明秋哥,疙瘩鼓励你重出江湖,钱不扎手,咱这些人,想当总统已不可能,多挣些钱,活到人前头。”

李明秋说:“可以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