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村村口的歪脖子树是一颗千年古槐,树杆五六个壮汉手拉着手搂抱不住,龟裂的树皮和麻花状的树瘤见证了千年沧桑,十月干旱对古槐影响不大,一场暴雨又使得古槐比过去更加枝繁叶茂。

离歪脖子树不远处,一排新修的茅屋非常显眼。那是疙瘩协助王世勇和豆瓜修建的居屋,居住着豆瓜一家三口,以及王世勇的家属。

王世勇的大儿子王稼祥已经结婚,妻子金爱爱结婚以后回狮泉镇跟婆婆居住了一段时间,王稼祥参加八路赶脚不在家的日子,狮泉镇有人对金爱爱欲行不轨,王稼祥迫于无奈,不得已又让妻子回娘家居住。婆婆在郭宇村安家,金爱爱有时白天挺着大肚子从村南头走到村北边,在婆婆家吃一顿午饭,下午婆婆亲自把儿子媳妇送回娘家。

二儿子王稼骐三儿子王稼昌也已经长大,不知道什么原因王世勇坚决不同意两个儿子参加八路。郭宇村周围的闲置土地很多,王世勇打算给两个儿子买一槽牲畜,鼓励儿子种田谋生。两个儿子倒也听话,来到郭宇村以后先是协助疙瘩把秋庄稼收割上场,碾打扬场那些农家活路难不倒弟兄俩。弟兄俩一连干了一个多月,把郭宇村周围上百亩糜子全部碾打入仓。疙瘩要给弟兄俩付工资,王世勇坚决拒绝,疙瘩也闹不清王世勇为什么不让两个儿子参加八路,疙瘩想把两个小伙子招募在自己麾下,试探着探了一下王世勇的口气,王世勇一口回绝。不过王世勇说得客气:“这年月种庄稼最保险,土里刨食最稳当。”

那是一个荒唐的年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疙瘩和王世勇虽然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却能和平相处。土匪头目没有什么政治立场,为人处事有自己的准则,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喜欢肝胆相照的朋友。王世勇也不可能跟疙瘩发生任何摩擦,王世勇在郭宇村一直行为处事低调,从不干预疙瘩的所有行为,反正车走车路马走马路,一个走私武器一个贩运毒品,虽然性质不同,但都是危险的行当,相互间心照不宣就是。

一场冬雪使得满世界一片银白,王稼骐王稼昌干惯了农活的身子,在家里根本闲不住。前些日子满村的男女老少都去南卯上割烟,弟兄俩知道大烟的价值,禁不住诱惑,偷偷去割了一些,偷偷地卖给疙瘩,疙瘩当然不能亏待俩兄弟,付了很高的价钱,弟兄俩把钱拿回家交给妈妈保管。王世勇知道这件事以后把弟兄俩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并且声言,如果再不听话就把弟兄俩赶回狮泉镇。

弟兄俩当然害怕老爹,再不敢轻举妄动。

自从老婆在郭宇村安家以后,王世勇再不需要另起炉灶,每天都回家吃饭,不但自己回家,连发报员吉新来也一起带上,过了一段日子嘎啦去赶脚,呼风雨由于孩子太小还在郭宇村继续居住,一个人吃饭没有意思,常常抱着孩子来王世勇家里蹭饭。豆瓜一家三口也赶来凑热闹,豆豆把王世勇的老婆叫“奶奶”,常常饭还没熟,小家伙跨腿站在门槛上,拿着筷子把饭碗敲得叮当响。王世勇老婆乐此不疲,老人家苦惯了累惯了,这么多人在一起吃饭,老人家感觉热闹。

但是一到晚上,王世勇就到村口的土窑内去睡,从来不上老婆的炕。老婆子也知道,王世勇有暗疾,可是一把年纪了,计较那个作甚?当年姜秉公的大老婆也是出于无奈,怪只怪姜秉公是条骡子(形容不会生育)!做女人真可怜,总希望播下的种子生根发芽,不会生育是女人的短板,同样是女人王世勇的老婆同情姜秉公的大老婆。但是她痛恨姜家的二掌柜姜秉乾,那个人做事太缺德,竟然下狠手割掉了丈夫王世勇的命根!

看见两个儿子都睡下以后,老婆子决定不管不顾,亲自到土窑内去会丈夫,荒唐的年月已经过去,三个儿子长得虎实,这辈子什么都不祈求,祈求一家人团聚。老婆子进入土窑,看暗夜中闪烁着一丝火星。王世勇可能知道老婆子会来,在暗夜里一边抽烟一边傻等,可能已经等了好长时间,也许八年来一个人睡觉已经养成习惯,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上炕来吧,外边天冷。”

老婆子摸索着上炕,感觉中炕烧得温热。从外边刚进入窑洞,眼前的一切还看不清,她用手摸索着,希望摸到自己的丈夫。曾经相濡以沫在一起厮守,能数清丈夫身上的汗毛,女人没有理由嫌弃,也没有理由埋怨,女人只有一条心愿,实实在在地睡在丈夫身边。

王世勇在暗窑里久待,周围的一切看得明白,老婆伸手摸他的瞬间,王世勇真想把老婆的手抓住,就像初婚的夜晚那样依衣相恋,可是那一刻王世勇竟然选择了躲藏,他不能让老婆看见他的暗伤!王世勇躲在炕角里,说话的声音黯然神伤:“老婆子,你不要过来,咱俩就坐着说一会儿话。”

可是老婆子循着王世勇说话的声音,一下子扑到王世勇身上:“掌柜的,土都埋到脖子上了(形容快死了),还顾贴个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我都不在意,你还在意啥?”

王世勇却显得僵硬:“老婆子,你不——不要那样。我现在是一头骡子,没有了男人的本领。”

老婆子搂着王世勇的脖子,用嘴在王世勇的胸前乱拱:“我不嫌弃,我愿意。我等了八年,今晚,能睡在你的身边,我感觉幸福,感觉踏实,感觉高兴。”

泪水洇湿了王世勇的前胸,相信就是铁石心肠也已经消融。王世勇终于按捺不住,伸出两只粗壮有力的胳膊把自己的发妻搂住。算起来他们年纪还不大,也就四十多岁,四十多岁的男人如狼似虎,疙瘩、姜秉公、张有贵、邢小蛮、甚至刘子房军长也都是四十多岁年纪,那些人谁不是金屋藏娇,蓝桥偷渡?可是王世勇却不能跟他们相比,连跟自己相濡以沫的发妻在一起缠绵都不能够。王世勇附在老婆的耳朵边悄声劝老婆:“你回去吧,当心孩子们看见。”

老婆子不以为然:“谁家老夫老妻不在一起睡觉?咱们不在一起才不正常。今夜,你不用赶我走,把衣服脱掉,脱光,我想看看你的伤口。”

王世勇几乎是在告饶:“老婆子,我求你了,不要那样,行不?你放心,我永远都是你的丈夫,永远都是孩子他爹,我会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但是——”

老婆子动手去解王世勇的裤带,王世勇把老婆子的双手紧紧地攥住,两个人就那样僵持,也不知过了多久,王世勇憋尿了,对老婆说:“我下去尿一下,行不?”

老婆松开手,看王世勇蹲在尿盆上,像女人那样撒尿,一阵心酸,瞅王世勇上炕的瞬间,一下子把丈夫的裤子脱掉,然后抱住丈夫,哭得惊天动地。

雪落无声。早晨起来推开门,看见雪地里跪着两个雪人。王世勇傻眼,怎么会是儿子!儿子跪了多久?积雪已经把两人包裹。他们跪在这里作甚?

儿子说话了:“爹、娘,我俩知道是谁残害了你们,儿子发誓要为父母报仇雪恨!”

王世勇上前,把两个儿子扶起,替儿子打扫干净身上的积雪,然后对儿子循循善诱:“儿呀,你俩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们去当兵?扛枪不可能不打仗,打仗不可能不杀生,爹不想让你们去送死,也不想让你们去杀人。我们老一辈人的恩怨,跟你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