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生长期较短,一般三个月就能成熟。那年大旱之后凤栖种了大量的荞麦,荞麦刚出土时也能当菜吃,反正只要有水,就饿不死人。
久旱逢久雨,这话不假。进入六月以后,凤栖连阴雨不断,地里的秋庄稼猛长,老百姓翘首期盼,等待着开镰收割那一天。
见怪不怪,集市上粜粮食的也渐渐多了起来,原来有存粮的人家大旱之时惜售,看见秋粮即将丰收,又急于将存粮销售,腾出粮仓储存新粮。
屈福禄和屈鸿儒算得上凤栖塬比较殷实的庄户人家,去年旱象冒头之时两人从店头用毛驴车拉回了许多大老瓮(瓷缸),把历年的存粮埋在地下以备不测,这阵子又得把存粮从地下挖出来想办法处理,这阵子粮食价格还可以,出售的大部分是一些糜谷,麦子数量有限,还要留下足够的种籽。当年凤栖种植的小麦是一种老红麦,线条很细,容易倒伏,但是不容易出芽,用老百姓的话说:口紧。这种小麦磨面比关中的面黑,但是吃起来劲道,嚼起来有味,适宜于擀长面。擀下的面一张纸、切下的面一条线、下到锅里莲花转、吃到嘴里咬不断。
两人把粮食拉到城隍庙的集市上,碰见熟人来借,也就借给他们,为的是用陈粮换些新粮,用不了几天就把那些陈粮食处理完毕,这阵子到秋收还有一段时间,两人又商量去内蒙古贩一次牲畜。
去内蒙路也不生,十多年前两人曾经去内蒙贩运过牲畜,那时节一匹三岁口(牲畜行话)的河套马也就七八个银元,相当于一石糜谷,这阵子听说牲畜涨价,也超不过十个银元。
其实他们俩个主要是想为自己买一槽(相当于一群)牲畜,前一个时期天旱,也不知道那天能旱多久,没有饲料喂骡马,绝大部分牲畜被宰杀。这阵子眼看要种麦子,种糜子和荞麦可以把种籽撒到田里,种麦子土地必须耕耘,犁镂耙磨一样都不能缺,没有牲畜麦子就无法种到田里。
节令不等人,说走就得走,两个人雇了两个本地人帮他们赶牲畜。他们的儿子屈清泉、屈理仓不放心老人出门,要代替老人出征,可是老人又嫌年轻人经验不足,父子们争执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老人出门,儿子们留在家里照看秋庄稼。
苦身子人,把出门赶脚也不在乎,一行四人晓行夜宿,路过八路军地界也没有人怎么检查,沿途不断看见大量的商贾赶着骡马或者骆驼来往于长安和内蒙之间,古驿道上的运输线没有因为战争而中断。
大约一个月后屈福禄屈鸿儒赶着三十来匹骡马从内蒙返回,那些牲畜大都没有犁过田,要想成为得心应手的庄稼把式还得一段时间锻炼,不过这也关系不大,有总比没有强,再不用发愁种麦子没有牲畜。
大凡种籽都有极强的生命力,进入八月,凤栖莽原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几乎所有的田地里都盛开着罂粟花,就连糜子、荞麦田里也有罂粟花加插其间,罂粟种籽经过风的传播,连无人耕种的陡坡地都能看见罂粟花盛开。不过人们算计,一九四二年凤栖的罂粟很难成熟,正常年间一般十月初天就开始下雪,那时节罂粟能不能开割还很难说。
罂粟给凤栖带来了一种虚假的繁荣,罂粟又使得凤栖经历了难以磨灭的痛苦,凤栖城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思考,这座千年古城究竟要走向何方?
下雨天,叫驴子酒馆显得冷清,这家凤栖地标式的酒馆也几经沉浮,在风雨飘摇中顽强生存。崔秀章不管有没有食物可卖,坚持每天开门,总有那么一些闲汉来叫驴子酒馆谝闲,大家带来了数不清的逸闻趣事,当然,谈论最多的还是刘子房军长和他的小妾,好像人家睡觉时他们就站在当面,那些荤段子细节不断引来阵阵笑声。不过凤栖人对于刘子房没有恶意,刘子房驻军凤栖七年来基本上还算可以。当官的私生活糜烂本不是什么大事,历朝历代都一样,只要不骚扰老百姓就是好官。
正在这时,叫驴子酒馆进来两个熟悉的生人。所谓熟悉,就是凤栖城的人大都认识,所谓生人,就是两人从不进酒馆喝酒。这两个人就是屈福禄和屈鸿儒。原来,他们从内蒙贩运回来的三十多匹骡马中死了两匹。
这很正常,牲畜经过长途贩运,有的本身水土不服,东城门外的骡马大店也常常有人来叫驴子酒馆卖死牲畜,究竟怎么死的并不清楚,根本不可能有人检疫,反正煮熟能吃就行,好像吃了以后也没有什么不适反应,几十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叫驴子酒馆名义上是卖驴肉,实际上骡马肉也卖,前来吃饭的人管他是什么肉,只要吃着香就行。
崔秀章招呼两人坐下,两人跟谝闲的汉子们打过招呼,然后告诉崔秀章,死了俩头大牲畜。崔秀章问道:“打算卖,还是准备自己留下吃?”
屈鸿儒回答:“我们吃不了那么多。”
崔秀章拿了一把尖刀,对二人说:“走,咱们过去看看。”
屈福禄站着不动:“一匹在鸿儒老哥家,要看容易。一匹还在桥庄,我来看看,如果要,天晴后用牛车拉来。”
崔秀章说:“这雨也不知道能下几天,死了的牲畜不能放,要不多去几个人,帮你把牲畜肉剥好运到凤栖。”
这倒是实情。闲汉们一听说有事干,纷纷摩拳擦掌,要求前去。屈福禄不好拒绝,一下子去了七八个人,这些人不是为了帮忙而是为了混饭吃。崔秀章回过头对屈鸿儒说:“福禄老哥路远,咱先把桥庄的弄回来,你那一匹死牲畜我晚上迟睡一会儿觉,剥一匹骡马也不值啥。”
谁知道一行人到了桥庄,桥庄的屈姓族人一听说屈福禄死了一头大牲畜,纷纷端着盆子来到福禄家要割肉吃,同村本性的,谁还好意思收钱?屈福禄给县城来的七八个人白白地管了一顿饭,还给他们每人割了一绺子马肉,一匹马肉让本村人分了个一干二净,剩下马头、马骨头、马下水送给崔秀章作为剥马的报酬,屈福禄自己落了一张马皮,马逑没有驴逑大,崔秀章答应把马逑卤好后让屈福禄提回家下酒。
屈鸿儒的一匹死马却全部卖给了叫驴子酒馆,崔秀章对屈鸿儒说:“这匹死马我卖完以后再算账,我收一点柴禾钱和辛苦钱,剩下的钱我全部给你返还。”
九月初,荞麦开始成熟,凤栖人经历了十个月的干旱,又迎来了久违的收获,田间地头,人们身背肩挑,把一捆捆荞麦运往打谷场,荞麦不能用碌碡碾压,只能用梿枷(一种专门打豆子和荞麦的农具)打,农民们迫不及待地把荞麦扬净晒干,放到石磨上磨成面,新荞面吃起来带着一种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