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鸿儒站在自家门口。抬头看那《耕读人家》的牌匾,心里疑惑着,是不是耕田读书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

八月糜黄、九月谷熟,正是庄稼上场的时节,往年这一阵子屈家雇用的七八个长工根本顾不过来,还要雇用一些短工。城隍庙的戏楼前常常有汉子站在那里揽活,屈鸿儒到戏楼前一转,屁股后边的短工能跟一长串,有的汉子哀求掌柜的,只管饭不给工钱也行,如果揽不下活就要饿一天肚子。

可是这一年日鬼,雇用的长工刚干完半年活就要求辞退。辞退的理由五花八门,不是家有八十岁的老母,就是媳妇坐月子。你说走一两个长工也属于正常,问题是几乎所有的长工都不想继续干了,这让屈鸿儒有点始料不及。屈鸿儒问那些长工:是不是我给你们付的工钱太低?长工们摇头。要不然就是吃的不好?长工们说,掌柜的你不要瞎想,你们全家吃黑面馍,把白面让给长工吃,这样的掌柜世上少有。

屈鸿儒急的跺脚:“那究竟是咋回事吗你给咱说清。”

长工们哀叹一声:“唉!掌柜的,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站在罂粟田里割一天烟等于给你干半年活。”

屈鸿儒恍然大悟,原来长工们辞职不干就是这个原因!站在大田里举目四望,罂粟花十里飘香。不过屈鸿儒决不后悔,他认为种植大烟是一条歪门邪道,民以食为天,老百姓总不能靠大烟活命,这样的现象维持不了许久。可是当今目下怎么办,节令不等人,总不能让那么多的秋庄稼烂在地里。

好在屈鸿儒还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屈清泉、二儿子屈清江已经结婚生子,弟兄俩常年四季帮老爹爹种田,从来没有怨言。三儿子屈清海经不住三大屈鴻章(三爹)的一再鼓动,在长安上了大学。不过屈鸿儒有言在先,上完大学还得回来种田,屈家老祖先立下遗训,不准屈家的后人在朝为官。事实上屈家的后人在朝为官的不少,屈鸿儒只能管得住他们这一分支,实际上也只能管得住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三兄弟的几个孩子全在长安上学,以后究竟走什么路子不得而知。

屈鸿儒父子仨加上两个儿子媳妇,五个人早出晚归,一天也收不了几亩糜谷,还要拉到场里套上牲畜碾打,扬净晒干,几百亩秋庄稼什么时候才能干完?!而且秋庄稼壳松,收割得稍微迟点籽粒就撒落得满地都是,便宜了大群的鸟雀子,秋田里鸟雀子叽叽喳喳,好像召开盛大的宴会。无奈之下屈鸿儒让儿子清江写了一个告示,今年的秋庄稼无代价地送人,谁收割归谁。

即使那样秋田里也没有人收割,那些二道贩子就站在地头收购大烟,割下的大烟天黑时就能卖得白花花的银元,一斗麦子三块银元也不怕,割一天大烟起码能籴两斗麦子,这比干啥都划算。

屈鸿儒心里起火,嘴上干起了一层皮。早晨他天不明起来,专门瞅那些睡在商铺的台阶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把那些无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请到家里饱餐一顿,然后给他们每人发一把镰刀,去秋田里收割庄稼。晚上还及时发给那些流浪汉工钱,嘱咐他们第二天再来。开始几天还当真有效,到以后那些流浪汉也越来越难找,原来那些种植大烟的主家把那些流浪汉雇用去给他们割烟,活路又轻松,给的工钱又多。

这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几辈子的庄稼汉遇到了新问题。两个儿子清泉和清江劝爹:心里也不要上火,能收多少就收多少,权当今年秋庄稼遭灾。屈鸿儒流泪道:“孩子,天作孽、犹可训,人作孽、不可活。灾荒年间一斗金子换不来一斗谷子。我听人说凤栖种植大烟是军队支持……”

父子们正说话时听见有人敲门,清泉前去开门,岂料想门口站着几个军人。清泉纳闷,我们家从来跟官家没有交往,这些军人找谁?于是清泉张口说:“你们可能叫错门了。”

军人们说:“我们不会叫错门,我们找屈鸿儒。”

清泉说:“我爹跟官家从来没有交往。”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有点生气:“小伙子你究竟让不让我们进门?”

清泉想,肚子没冷病,不怕喝凉水。于是说:“你们进来吧。”

那几个军人进屋后也很客气,他们见了屈鸿儒问道:“我们刘军长问你这一段时期为什么不清理县城里边的茅粪?”

城里边驻扎的军人比老百姓多,前两年大都是屈鸿儒雇用两个人把军人们拉下的粪便集中起来运往田里,这是一举几得的好事,既解决了当地驻军的后顾之忧,屈鸿儒家的庄稼又能增产。可是最近以来屈鸿儒首尾不能相顾,那还有什么能力来拾掇粪便?于是,屈鸿儒说话也就没有好气:“自己屙下自己收拾,我没有义务为你们擦尻子(揩屁股)!”

军人们一般在县城里边不敢惹事生非,因为他们知道凤栖城老百姓的厉害,有几次军民之间起了冲突都是军人吃亏,民不畏官,当官的就拿老百姓没有办法。况且凤栖地理位置特殊,上级一再三令五申,凤栖不能生乱!几个军人面面相觑,感觉中他们不能对屈鸿儒耍横。可是,城里边的粪便没人收拾,就要军人们自己动手,别看一人一天只屙一次,集中起来却是一个很大的活路。军人们嫌脏,谁都不愿意下手。

军人们感觉窝囊,但是也只能忍受。路过常有理的包子店时那包子的香味很诱人,于是就走进去想买包子吃,岂料常有理却说:“我的包子喂狗都不卖给你们!”

唉!凤栖凤栖。军人们在凤栖享受着当年国民党陆军最高的待遇,可是军人们在凤栖却不敢胡作非为。几个军人找来了一个地痞,给了那地痞几枚银元,对那地痞如此这般进行了一番交代,于是,一连几天,常有理包子店的门面上,被泼上了臭烘烘的大粪。

县长屈志田是一个有正义感的青年,这件事不难破案。就在常有理举家逃走的当天,那个地痞被请进了县政府的大院,地痞很爽快地承认了是他给常有理包子铺的门面上泼了大粪,接着交待,他是受了屈鸿儒的指使,并且得了屈鸿儒的好处。

政府大院内一阵哄笑,谁都不会相信屈鸿儒会出钱雇人给常有理包子铺的门面上泼大粪。屈志田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你再栽赃陷害我打断你的狗腿!

可那地痞一点也不怵县长,地痞知道他的后台很硬,他故意朝前一站,充硬汉:“你把老子打一下试试。”

这时,门外进来两个老人,一个是县长他爹四楞子,一个是屈鸿儒,两个人在一个神影底下拜祖先,屈鸿儒把四楞子叫叔。四楞子首先开口:“儿呀,自从你当了县长以后,我老汉都瘦了几斤肉。”

屈鸿儒把屈志田叫兄弟,他叹一口气,说出了一番道理:“兄弟,叔今早来找我,要我承认常有理铺面上的大粪是我雇人泼上去的。有一句成语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人家给你头上泼屎泼尿,你就得自认倒霉。郑板桥说,难得糊涂。咱今天就糊涂一回。今年几乎所有的人都去割烟,秋庄稼都快落光了,都快让鸟雀子吃完了,老汉我雇不下人去收割庄稼,只能让庄稼烂在地里……好了,不说那些了,回头我跟两个儿子一起,先把县城里边军人们屙下的全部收拾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