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事先张贴告示,食盐将满足供应。可是前来买食盐的人仍然排成了长队,有些人第一天晚上就来占位。这是凤栖有史以来一个奇特的现象,其实这几十驮子食盐足够凤栖人吃一年,可是日本鬼子飞机的轰炸使得人们的心理变得恐慌,他们几乎见什么都买,好像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小小的凤栖城还没有一处大一点的地方能盛下那么多的食盐,李明秋思考再三,决定把几十驮子食盐卸在城隍庙的戏楼上,天微明,戏楼下就人头攒动,那场面比演大戏还热闹,尽管李明秋组织了七八个人分卖食盐,戏台下仍然有人等不急了,向前硬挤,前边的人被挤倒了,遭到了后边人的踩踏,有人趁乱行窃,有人寻衅滋事,眼看着局面难以控制,不得已刘副军长只得派军队前去维持秩序。不知道谁拉响了城墙上的警报,前来买盐的人四下里逃散,戏楼下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许多,李明秋这才看见,一个买盐的老太婆被推倒卧在地上,大家上前施救,发觉那老太婆已经断了气。

一场发放食盐的善举变成了葬礼,老太婆的家人不依不饶,非要找李明秋讨个说法。李明秋的儿子刚刚当了县长,又跟刘副军长结了亲家,那头轻那头重他能掂得来,绝不能让这场意外的事故闹大!无奈中李明秋搬出老岳父十二能,让十二能从中说和,尽量把这件事故造成的影响缩到最小。

十二能当然不知道贩卖食盐是刘副军长事先的安排,埋怨女婿:“快过年了发什么神经?是不是想借日本鬼子轰炸凤栖发一笔国难财?这倒好,羊肉没吃上反惹一身骚”。

李明秋苦笑:“老爹爹有所不知,我也是受人之托”。

十二能调侃女婿:“谁还敢指挥县长他爹”?

李明秋一脸无奈:“我说老泰山呀,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看女婿的笑话?凤栖城里能指挥动我的只有一个人,那人就是刘副军长。这阵子刘副军长不宜出面,咱自己屙下的自己收拾”。

十二能显得为难:“那死了的老太婆是屯儿人,他男人我知道,绰号叫做‘热粘皮’,争人命是争钱哩,估计咱得出几身水(方言,意思是多出一些钱)”。

李明秋忿然道:“钱是王八蛋!只要这件事尽快了结,出钱多少我都认”。

十二能不再说啥,倒背着手来到戏台下,只见老太婆的儿女媳妇跪倒一大堆,大哭大喊,周围还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十二能拨开众人走到死人面前,那热粘皮一下子把十二能的衣服领子抓住,头撞在十二能的胸前,看样子想跟十二能玩命。

这种场面十二能见多了,一点都不怵,他反问热粘皮:“发生这样的事情谁能料想得到?有本事抓几个踏死你老婆的人要他偿命!我们管这件事是人情,不管这件事也能说得过去。邻家,我说你不要把油端成水”!

热粘皮本来是个没有什么本事的混混,遇到这样的事他也没有主意,听见十二能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自己先软了:“我知道你是知书达礼的人,老哥呀,我就把这件事全盘交给你来料理”。

践踏事件很快处理完毕,奇怪的是那些食盐没有人买了,一天卖不了几斤,日用生活品抢购的风潮过去,老百姓又变得冷静,一天蒸不下一辈子的馍,该死的娃娃逑朝天,不该死的跑得欢,日子要慢慢过,不要把活钱变成死钱!

那是一个浮躁的年代,人们干什么都没有目的,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这样一来苦了李明秋,自从食盐驮回来以后,刘副军长再没有过问,就连死了人刘副军长都没有出头露面,那几十驮子食盐堆放在戏楼上,既害怕受潮,晚上还得雇人来照看。

李明秋苦不堪言,又没有办法找人诉说,只得一个人扛着。眼看着春节将至,每日里从长安飞来的飞机总要沿着黄河巡视一个来回,然后饶凤栖城转一圈,城墙上的驻军朝飞机发射几枚信号弹,表示平安无事。那些飞机照旧飞得很低,有时能看得见飞机上的人头在晃动,满城的老百姓仰起脖子观看,看见了飞机的肚皮上印着青天白日旗,大家心里感觉踏实,知道那飞机是中国人自己的飞机。

腊月二十八,履职刚满十天的怀仁回家过年,少不了去看望岳父岳母,刘副军长在自己家里设家宴招待女婿,并且谈及亲家李明秋贩卖食盐的全过程,刘副军长托怀仁回家给李明秋道歉,那一段时间以来刘副军长一直忙得焦头烂额,根本腾不出闲工夫来顾及食盐,听说食盐卖不出去了,刘副军长让李明秋把食盐转运到军部,然后下发到各个连队,贩卖食盐的损失由军部从连队的伙食里边扣除。

怀仁回家后把岳父交待的原话向爹爹复述,李明秋耐心地听完,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亲家有这句话我就感觉顺心,食盐的事我自己来处理,不劳亲家费心”。

那是凤栖有史以来最沉闷的一个春节,没有人放鞭炮,有的商铺门前干脆连灯笼也不挂,日子好像冻结了,人们躲进自己家里不愿出屋,甚至连孩子也不准出门到街上耍闹,大街上只有一家商铺没有关门,碎小子他爹死了,孤儿寡母开了一间香烟铺子,一盏罩子灯在风中摇曳,碎小子跟他娘除夕夜仍然在卖香烟。

那香烟生意好像不错,不断有人从黑暗的巷子里出来,在铺子前买一包香烟,然后匆匆回屋,用抽烟来打发寂寞无聊的时光。

可是李明秋家的大门口却挂着两只大红灯笼,灯笼上几个字鲜艳夺目:李府。据说那两个字还是出于十二能的手笔,十二能也不是空穴来风,能称得上府邸的院落可不简单,必须朝里有人做官,最小的官儿也得是个七品县官,李家的四合院从此叫做“李府”,一人当官鸡犬升天,连老宅院也跟上沾光,据说是状元府邸的半截砖能值十两银子。

不管遇到了多少烦心事,大年初一这天李明秋仍然满心欢喜,当了县长的大儿子跟儿子媳妇都回家过年了,李家的宅院一下子热闹非凡,李明秋大半辈子从来没有亲自打扫过院子,可是初一那天早晨他却起了个大早,把院内院外打扫干净,亲自把大红灯笼挂上门楣,并且亲自贴上门神对联。紧接着李明秋亲自来到隔壁叔叔铁算盘家里,给铁算盘跪在地上磕头拜年,这也是多年形成的规矩,老爹爹去世以后,李明秋就靠叔叔照看。

铁算盘下炕将李明秋扶起来,孙女女婿郭全中进屋给叔叔泡茶,李明秋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刚喝了一口,只听得铁算盘哀叹一声,说:“明秋,我看你一腊月天忙得不可开交,有些事我还没有来得及给你说,你知道不?屈克胜老先生的大孙女跟咱药铺的祁先生已经订婚”。

李明秋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感觉早已麻木,可是他还是有些震惊,祁先生已经属于****内控之人,屈福录贤弟可能还不知情,假如这桩婚事再出现什么意外变故,受伤的还是秀琴。

可是李明秋只能干着急,这件事他无法直接插手,冥冥之中好像他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精神上良心上都受到了打击,回到自家屋子看见儿子媳妇刘莉莉穿着大红棉袄喜滋滋地端一只木盘子,盘子里盛满了各色什锦,那一定是满香的安排,让怀仁和新婚的媳妇到隔壁院子里去给铁算盘爷爷拜年,李明秋突然感觉到自己做得有点疏忽,刚才给叔叔拜年时应当连同怀仁一起前往。反正这一腊月天尽出漏子,干什么事情都不能专心。

回到上屋在椅子上坐定,看见满香穿一件绿锦缎棉袄,跟儿子媳妇刘莉莉的红锦缎棉袄交相辉映,满头华发被用一个黑丝络绾在一起,头顶上一只金簪子明光闪亮。脸上不知道涂抹了什么,满屋子散发出一股清香。感觉中满香向来不爱艳妆,稍施粉黛就显出贵妇人的那种雍容端庄。一会儿儿子跟媳妇进来,桌子上摆满菜肴,桌子前面铺一条口袋,老俩口在上座坐定,接受儿子跟媳妇的叩拜,大家闺秀到底不一般,那刘莉莉一点也不忸怩,而是声音响亮地叫了一声“爸”,紧接着又喊了一声“妈”,然后小俩口一边磕头一边说:“我们给爸妈拜年”。

看得出满香满心喜欢,把刘莉莉拉来坐在她自己身边,婆媳俩坐在一起倒像是母女俩,怀仁给老爸把酒斟满。

李明秋端起酒杯有点心不在焉,眼前老是晃动着屈秀琴那个可怜的姑娘的身影,也许姑娘在跟自己赌气,随便找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

大家喝了一阵酒,满香便离了座,亲自去煮饺子,大年初一的饺子带着某种象征性的意味,无论贫富贵贱,初一早晨的饺子非吃不可,李明秋怔怔地坐着,看满香把饺子煮好,刘莉莉亲自把饺子端上饭桌,这个儿媳妇极有教养,一点也不做作,无论做什么都落落大方。李明秋用筷子夹起饺子吃了几个,借口他累了,离了座回到自己的寝室,睡到炕上唉声叹气,不知道怎么搞的,老替那个屈秀琴担心。

满香当然不知道李明秋的心思,还以为丈夫忙了一个腊月天,当真很累,也就不去打扰,收拾完饭桌上的饭菜,跟儿子和儿子媳妇一起啦起了闲话。

正在这时岳父急匆匆进来了,问道:“明秋呢”?

满香答道:“明秋说他很累,在东厦屋睡觉”。

十二能又赶到东厦屋,看明秋正躺在炕上抽烟,屋子内烟雾缭绕。十二能知道明秋平时不怎么抽烟,偶尔抽一俩支烟纯碎是为了应酬,大年初一睡到炕上抽烟,证明女婿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可是十二能有急事,他不得不说:“明秋,你知道不?屈克胜老先生的孙女跟你们药铺的祁先生订婚”!

李明秋懒懒地坐起来,把烟头在炕沿上掐灭,说出的话凉的透心:“知道又能怎么样?咱们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管不住,还能管得了别人的家短里长”。

话虽然有点冷,可是也不无道理,十二能一下子坐在炕沿旁边的凳子上,有点气急败坏地说:“如果是别人家的女孩,她爱咋地就咋地,可是屈克胜老先生跟我是至交,咱不能眼看着把那女孩子推入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