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兵谏后的凤栖,迎来了第一个新年。张学良将军的东北军走了,马步芳将军的骑二师来了,骑二师在凤栖驻军不足一月,声名狼藉,被迫撤离。胡宗南司令长官派来了自己的嫡系部队驻守凤栖。刘师长来凤栖后布置大部队驻守关隘要道,城里边只留少量的警卫部队,凤栖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东城外的骡马大店里,每天晚上都歇满南来北往的脚夫,沿路的盘查不再那么严格。

刘师长驻守凤栖后,郭团长赢得了暂时喘息的机会。他原来计划把老兵全部给些路费打发他们解甲归田,谁知道适得其反,年过四十的老兵们全都不愿意回家,因为回家后生活没有着落。倒是一些刚入伍不久的新兵一听说要打仗,便借部队管理松懈的机会悄悄逃跑,年轻人几乎跑光了,只剩下几百老弱病残和亲信,郭团长心里烦乱,感觉对不住这些跟随他几十年的老部下。

但是郭麻子也不是完全悲观,最起码十几年前被他一脚踢开的牡丹红死而复活,特别是证实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亲生儿子以后,使得他那枯涸的心灵燃起了一线希望。一家子四口聚在一起享受着天伦之乐,儿子跟儿媳端起酒杯向他敬酒,看得出郭全中对郭麻子这个新爹还不怎么认可,端起酒杯叫“爹”时嘴里好像含着一颗核桃,那一声爹叫得非常勉强。可是郭麻子却感动了,满是麻坑的脸上竟然挂着两串泪珠,牡丹红显得孱弱,未曾开言已经泣不成声:“儿呀,这才是你的亲爹”!

相对而言那李娟却显得大方得多,她端起酒杯先敬爹、后敬娘,叫起爹娘来嘴里甜甜地,显得那么亲热。郭麻子打听得这个儿媳竟然是李明秋的侄女,由不得感叹道:风水轮流转,想不到我郭麻子也有倒霉的一天。

临近除夕,郭麻子准备了两份厚礼,带着儿子跟儿媳以及警卫来到凤栖,他首先要拜访亲家,跟李明秋重叙旧谊,思想起当年无端将李明秋押往长安,心绪里涌出一丝愧疚。铁算盘跟侄子李明秋比邻而居,回娘家的感觉是那样的温馨,李娟迫不及待地推开自家的屋门,站在院子里叫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听到女儿熟悉的喊声,竹叶出了屋子站在院子中间,曾经朝思暮想,猛然间见面却感觉木然,竹叶站在院子中间不动,担心面前的女儿是一种虚幻。可是她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女儿叫娘的喊声,紧接着李娟扑在娘的怀里,母女俩脸贴着脸,泪水模糊了双眼。郭全中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脸上显出一种茫然。

可是郭麻子却有点犹豫,不知道先去拜访亲家叔铁算盘还是拜访李明秋,想了想他还是敲了李明秋家的大门,终究他们过去常在一起往来,相互间知根知底。

开门的是满香,老管家已经卧床不起。满香见是郭麻子,想起了那一次丈夫李明秋险遭郭麻子暗算,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可是满香终究是读书达理之人,还是勉强应酬,把郭麻子跟警卫让进院子,然后对着上屋喊道:“明秋,郭团长来了”。

女儿李妍已经跟上年贵明上了延安,院子里冷清了许多。明秋起身来到院子里,脸上的表情显得夸张:“吆喝,郭团长!郭亲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郭麻子走南闯北之人,自然什么场面都能应付,一见李明秋话里带刺,也就问得直接:“明秋,还为那一次过节而耿耿于怀,对不”?

李明秋的脸上略带讥讽:“那里,郭团长乃朝廷命官,一言九鼎之人,明秋一介草民,哪敢对郭团长不恭”。

郭麻子讪笑着:“今日郭某负荆请罪,来到你家府邸,要打要骂要杀要剐由你”。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李明秋再不给郭麻子台阶下就有点过分,况且好汉不打****客,再怎么说这个郭麻子已经证明是郭全中的亲爹,成为他李明秋的亲家,既然是亲戚就不能太给人家难堪。李明秋爽朗一笑,言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想不到咱们成了亲家。请进屋坐吧”。

郭麻子的笑仍然挂在脸上:“我还以为明秋贤弟不让老兄进屋呢。亲家,今天来我就不走了,有什么好吃的尽管上”。

两人说笑着进屋,分坐左右两边,两个警卫进屋把带来的礼品放下,出门站在院中。李明秋笑道:“让你的警卫进屋喝茶,在我这里没有人敢把郭团长怎么样”。

郭麻子哀叹一声:“贤弟,老兄说话不怕你见笑,郭麻子现在比死人多出一口气”。

李明秋也深知郭麻子目前的处境,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不可一世的郭团长这阵子已经日暮途穷,可是李明秋不会得意,更不会落井下石,战争年代一个人的命运受坏境制约,大家都在风口浪尖上过日子,谁也不敢保证那一天倒霉事就会让你碰上。说话间满香端上来几个炒菜,李明秋翻出来一瓶西凤酒,他让郭团长稍等,自己亲自来到隔壁院子,请来兄弟媳妇竹叶和侄女、女婿。郭全中跟郭麻子这个新认的爹在一起还是有些拘谨,他紧靠岳母竹叶坐着,低下头,有点无所适从。

可是李娟却灵活许多,她看饭桌上没有爷爷,便离了座位,说:“我去药铺请爷爷回来”。话音刚落,铁算盘掀开门帘进来,搓搓手朗声笑道:“不用请,我回来了”。

大家一起起身,请铁算盘上座。铁算盘也不谦让,坐在明秋侄子跟郭团长中间,大家轮流敬酒,互道寒暄,谁也不愿提及旧事,看起来亲如一家。可是那郭全中却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间嚎啕大哭,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谁也不愿意把这谜底戳破,小孩子肯定想起了往事,想起了郭善人对他的关爱,虽然周围所有的人都认为郭麻子是全中的亲爹,可是郭全中总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他对郭善人仍然怀着父子般的情感。

铁算盘瞅着郭麻子,看郭麻子有笑停在脸上,那笑容极不自然,好像戏里的小丑,有点滑稽和尴尬,其实大家都心明如镜,谁也不愿意把那层窗户纸戳破。

李明秋给男人们把酒添满,然后端起酒杯邀大家一起喝干。抹了一把嘴,说:“大家都不容易,小孩子想哭就让他哭几声,我们大家吃菜,不要太往心里去”。

但是郭麻子的心里却不平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虽然有一种遗传的基因把他们父子之间相连,可是终究他们从未谋面,猛然间在一起相处还很生疏,特别是儿子郭全中,从内心里产生一种抵触,好像郭麻子是一个掺了假的赝品,让郭麻子无端产生一些伤感一些困惑,他知道双方的隔阂需要时间来弥合,可是根据目前的形势,留给郭麻子的时间已经不多,他还没有来得及跟牡丹红商议,过完春节必须出师河东,他不可能带着他们母子去上战场,现在就得为他们母子寻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原来郭麻子计划把母子俩托付给杨九娃,杨九娃也已经答应替郭麻子照看牡丹红母女,可是现在郭麻子变卦了,他想让妻子和儿子过一种平民的生活,如果有可能,今生今世都不再让儿子动刀弄枪。

郭全中的哭声变成了哽咽,李娟站起来,把自己的小丈夫哄出了屋子,满香和竹叶俩妯娌也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下几个男人,郭麻子挥挥手对两个警卫说:我有些事想跟亲家和亲家叔商议,麻烦你俩先回避一下。

两个警卫出去以后,郭麻子端起酒杯先敬铁算盘,慨然道:“叔,我来凤栖二十年,磕磕碰碰的事有过,但凭良心说,自信对得起凤栖的老百姓,这杯酒叔你喝下,贤侄有要事托付”。

铁算盘也算是凤栖街上的一个人精,郭麻子未曾开言铁算盘就已经把那个人的心思猜透,他非常豪爽地把郭麻子的敬酒接过来灌进嘴里,然后抹了一下嘴吧,声调提高了八度:“咱们当了亲就是一家,贤侄有啥难场事就尽管托付”。

郭麻子端起酒又敬李明秋。李明秋把酒接过来放在自己面前,说话的声调尽量平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交往也不是一天两天,老兄需要我们为你帮啥忙尽管说,不必客气”。

郭麻子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开了口:“我东渡黄河已成定局,此去沦陷区凶多吉少,不想让他们母子三人跟着我担惊受怕,因此上想把老婆、儿子、媳妇托付给亲家”。

铁算盘想立马表态,他早都盼望把孙女跟女婿留在自己身边,这样一来也了结了竹叶的心愿。可是李明秋却抢先开言:“郭年兄,咱们相互间知根知底,老弟说几句话相信年兄不会介意,战争年代自身难保,我们很难保证这母子三人不出什么意外,你东渡黄河之前必须首先为他们母子三儿安排好住处,以及以后生活用度,我们做为亲戚自然会经常走动,他们有什么实际困难也会帮一把,但是必须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所以他们母子三人还是主要靠你费心,在前方打仗时多想着他们,如果情况许可多回来看望他们,看样子这场战争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咱们都要多做一些准备”。

郭麻子感觉到了,李明秋的话绵里藏针,细细一想你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只得不住地点头:“就是就是,亲家你说得完全在理,东渡黄河以前郭某将竭尽全力安排好他们三口人的生活”。

眼看着天色已晚,郭麻子起身告辞:“对不起失陪了,郭某还想去一趟师部,快过节了,跟刘师长备点薄礼,祈求人家再对咱宽限一些时日”。

郭全中跟李娟留下来,郭麻子带着两个护卫来到刘师长的官邸下马,卫兵进去通报,刘师长亲自出门迎接,两人相随进入刘师长的办公室,勤务兵献茶,相互间寒暄了几句,紧接着刘师长拿出一封电报让郭团长过目,言道:“郭团长,这封电报已经发来一些时日,刘某故意压了几天,上司催你部即刻动身东渡黄河抗击日本,过完春节后刘某亲自到黄河岸边去为郭团长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