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九娃看见何仙姑亲自为自己新娶的小老婆接生,心里忐忑不安,他担心何仙姑知道实情后混闹,那个女人的手段他早已经领教。可是当郭麻子把实际情况告诉何仙姑以后,何仙姑却表现了前所未有的大度。

其实杨九娃做好了两手准备,男人必须活得像个男人,假如何仙姑混闹,他杨九娃就坚决跟那个母夜叉一刀两断!人都有盛极而衰之时,好汉莫提当年勇,杨九娃决心跟何仙姑撞个鱼死网破!想好了,杨九娃昂首挺胸,来到聚义堂,故意坐在何仙姑对面,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

何仙姑吭一声笑了:“杨九娃你摆那死狗架子干啥?你能吃几碗干饭难道咱家不知道?老实说我对你有气,像你这样的土匪头子娶个三妻四妾也不在话下,我生气的是,这件事你不该瞒我”。

杨九娃像一只放了气的轮胎,一下子软了下来,他对何仙姑爱恨交加,这个女人虽然把他致残,却有男人一样的侠肝义胆,好几次危难的关头何仙姑都挺身而出,充当了杨九娃的保护神。可以说没有何仙姑就没有他杨九娃的今天。眼前的何仙姑再也不是那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夜叉,脱变成一个通情达理,饱经风霜的老太婆。杨九娃回想起何家母女对他的种种关爱,心便热了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何仙姑一句:“大姐”。

何仙姑正在给她的烟锅子点烟,她的一生无所嗜好,就是爱抽点旱烟,有时夜里睡不着,就抽烟抽到天亮,她早已经抽不出旱烟是什么味道,好像不抽烟就心慌。猛然间听到杨九娃叫了她一句“大姐”,心里一抖嗦,烟锅子掉在地上。

杨九娃替何仙姑把烟锅子捡起来,装满旱烟,划根火柴点着,自己抽了一口,然后才双手递给何仙姑。何仙姑接过旱烟锅子抽着,看得出手在抖索。其实,人的情感里揉进了太多的自私,何仙姑总想把杨九娃攥在手里,两个人共同度过的岁月充满了惊险和传奇,直到现在,何仙姑才意识到,你俘获一个人容易,可是你难于俘获一个人的心。现在,杨九娃已经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姐弟之间定位,这也许是一个最合适不过的称谓,可是何仙姑以前意识不到,感觉到杨九娃是她天经地义的——男人。

两个人就那么枯坐着,躲在暗中害怕杨大哥吃亏的弟兄们意识到不会发生他们原来猜想的恶斗,心的天枰又开始向何仙姑倾斜,他们感觉到这个女人虽然丑陋不堪,但是活得可怜,为了杨九娃她付出了一切,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谁能理解何仙姑此刻的心情?突然间,何仙姑的声调提高了八度,大叫了一声:“杨九娃”!大家心里一阵紧缩,以为何仙姑想不开了,开始发作。杨九娃浑身一激灵,问道:“你想干什么”?

何仙姑的声调变得柔和:“你不该在这里陪我,快去陪你的夫人,她刚生了孩子,需要自己的男人在旁边守护”。

杨九娃的眼神里流露出感激,他嘴张了几张,想说什么,终于没说。站起来走出聚义堂,看见弟兄们都站在门口,他朝弟兄们摆了摆手,说:“你们应该进去陪陪老寨主”。弟兄们蜂拥而上,一起来到大厅,面对何仙姑抱拳作揖,齐声喊道:“寨主英明”!

何仙姑爽朗一声笑:“别卖关子了,你们那一点鬼心思我难道不清楚?你们躲在暗中监视着我的行为,假如我今天让杨九娃下不来台,你们就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对不”?

弟兄们又作了一揖,齐声喊道:“寨主英明”。

何仙姑把烟锅子叼在嘴里,抽了一口烟,问道:“你们还认我这个寨主,那么,服我管不服”?弟兄们还是齐声喊道:“寨主吩咐”!何仙姑有些感慨地说:“今天我还真想当一回寨主,你们都听我的吩咐,四面山上燃四堆篝火,聚义堂大摆筵宴,庆祝我何仙姑儿子的诞生”!大家愣了一会儿神,不知谁喊了一声:“宰相肚里能撑船,寨主大度”!

大家跟着喊:“寨主大度”。

四大堆篝火冲天而起,爆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新生儿的哭声格外嘹亮,给这冬日的夜晚增添了一种湿湿的温馨,郭麻子抱起机枪,朝天鸣放了一梭子子弹,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了呦呦鹿鸣,只见楞木脖子上架着憨女收养的孩子,围着火堆不住地扭动,憨女跟在楞木身后咧开嘴咿咿呀呀地唱着,好像两只舞动着的棕熊。弟兄们也围着火堆扭开了当地的老秧歌,不知谁亮开嗓子,吼出了一曲:

“急忙忙上楼台呀、

急忙忙上楼台,

上了呀楼台遇见了张秀才,

遇见了张秀才呀

小奴家魂不在……”(秧歌调子,张生戏鸳鸯)

何仙姑叼着烟锅子在旁边看着,看见了憨女跟楞木在一起扭动,瞥见了郭麻子跟牡丹红在一起亲热,心便有些失落,她默默地走开,钻进树林里,沿着林间小道朝前走,路的尽头有一处崖窑,那是土匪们藏身的地方,何仙姑钻进崖窑,划根火柴看了一下,崖窑内铺着厚厚的茅草,她便在茅草上躺下来抽烟,思绪如行云流水,渐行渐远。

大家围着篝火跳呀唱呀,让感情恣肆,野性回归,好像一群劲歌狂舞的魔鬼,疯够了,舞够了,把肚子也摇空了,大家一起涌进聚义堂,席开几桌,晃动着拳头划拳猜令,弟兄们常年累月在外辛苦,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狂欢,几盏蓖麻油灯挂在大厅上空,冒着浓浓的黑烟,正好今夜杨九娃、楞木、郭团长恋着自己的女人,群龙无首,大家便畅怀痛饮,相互间谁都不让谁,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飘飘然好像做了神仙。正吃饭间,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怎么不见了老寨主(何仙姑)”?大家互相回头望望,的确,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见了今晚宴席的主角——何仙姑。

满桌丰盛的佳肴立马变得索然无味,所有的人都没有心思吃饭了,该不是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女人有点想不开,寻个僻静的去处把自己了结?弓硬断弦、英雄气短,刚性的人最容易夭折,大家涌出屋子,山林里,传来了弟兄们寻找何仙姑的喊声。

杨九娃正陪在小媳妇旁边,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内心里涌出一种实实在在的感动,这可是真米实谷,一点都没有参假,是他杨九娃自己精血凝成的结晶,是他生命的延续。生了孩子的女人看起来特别稚嫩,那媳妇对着杨九娃笑了一下,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显出一双浅浅的酒窝,接着关切地问道:“你那个大老婆听说很厉害,我老担心她跟你混闹”。杨九娃纠正道:“以后见了面叫大姐,那个女人也忒可怜,这次不但不闹,还让我对你好点”。小媳妇也感叹道:“山寨上全是男人,牡丹红根本不懂得接生,假如不是大姐及时赶到,我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痛苦,看来大姐也是个热心肠人,放心吧,我以后一定能跟大姐相处得很好”。

杨九娃思绪悠远,想起了撇撇沟跟他生活了一年多的寡妇,那女人无端死于何仙姑的屠刀之下,临死前都来不及喊叫一声。今夜,这个小媳妇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可是小媳妇叫什么名字杨九娃都不清楚。女人是什么?女人是男人耕种的土地,只要你不停地耕耘,总会有收获……杨九娃突然间灵性大发,想为自己的媳妇起一个名字,不知道怎么搞得五十岁的老男人突然间有点怜香惜玉,自己的女人就应该叫做香玉……

生了孩子的女人很累,正说话间不知不觉就打起了鼾声,不远处的聚义堂里,传来了弟兄们吆五喝六的划拳猜令声,杨九娃恋着自己的媳妇和孩子,躺在炕上没动,感觉中有点飘然,心里醉了,闭着眼睛假寐,静听着孩子和媳妇的鼾声。猛然间听到有人大喊一声:“何仙姑找不到了”!

杨九娃一下子从床上跃起,顾不上穿大衣,快步来到院内,只见所有的人都从聚义堂涌出来,很快地四下散开,弟兄们沟沟岔岔地寻找,漫山遍野的火把不住地游动,一声声呐喊撞上山崖,发出了悠远的回声,疙瘩牵来一匹马,翻身骑上马,他怀疑何仙姑有可能独自一人悄悄回了仙姑庵,于是快马扬鞭,朝仙姑庵方向追赶。憨女抱着孩子,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楞木担心憨女有失,把憨女劝回屋子,对憨女说:“不怕,他感觉何仙姑不是那种想不开的女人,不会出现什么意外”。郭麻子却出奇地冷静,他看杨九娃没有穿大衣,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杨九娃身上,然后劝杨九娃冷静地分析一下,何仙姑最有可能去了什么地方?杨九娃把大衣还给郭兄,反身回到屋子,穿上自己的大衣,重新出屋跟郭团长并排站在一起,两位老哥仰头看天,一颗流星坠落,拖着长长的尾巴,杨九娃朝那流星坠落的地方看去,突然间灵机一动,扭头对郭团长说:“郭兄,随我来”。

两个人来到土匪们赖以藏身的崖窑,看那崖窑内火光冲天,两老哥奋不顾身冲进窑内,把何仙姑从火中救出,奇怪的是,何仙姑毫发无损,竟然对他俩粲然一笑,满头的华发全部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