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善人带着他的小儿子郭全中,又一次重返凤栖城谋生。还是济世堂那几间药铺,早已物是人非,靠窗子的地方改建成西医柜台,中医柜台比原先小了许多,但是郭善人还是随遇而安,他感觉这里比他背着褡裢摆摊子给人看病强许多,特别是摆脱了牡丹红的纠缠,偏安一隅,有一种暴雨过后终归寂静的酣然。十年风雨两茫茫,凤栖街的老房子跟石板路一点没变,可是人却变了许多,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全是新面孔,一半以上的店铺改弦易张,洋货日渐增多。铁匠铺子、木匠铺子、棺材铺子以及给骡马钉掌的、算卦的、补牙的、摆小摊的、赌博的,开窑子的红火依旧,有时在街上遇见一个熟人,亲亲热热拉呱半天。

西医田先生看见新来了一个老中医,立刻过来跟郭善人打招呼,并且自我介绍:“鄙人姓田,大田的田,不是银钱的钱”。拍拍全中的脑袋,问孩子:“几岁了”?郭善人代替孩子回答:“虚岁十岁,叫全中”。田先生顺口赞道:“这娃看长相以后定能成大器”。郭善人苦笑道:“可惜至今还未上学,把娃给耽搁了”。田先生接上话茬说:“不迟不迟,孩子十岁以前上学都不迟”。

当年屈克胜老先生资助的凤栖公办小学已经开办两年,郭善人最后决定在十二能的私塾给孩子报名,他们一家几代人都在那里念书,郭善人对十二能还是比较放心,毕竟十二能已经教了四十年的书,可以说桃李满天下,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有点迂腐,但那是旧时代文人的通病,总认为笔杆子可以救天下,行为做事有点自不量力。

郭全中生平第一次坐在课桌上,听私塾老师念“人之初”,课堂里的学生不分大班小班,全都在一间教师读书。十二能根据每个学生学习的进度,基本上是一人一课,这样先生虽然费点神,学生却能学得扎实。

铁算盘的孙女李娟也在十二能的私塾读书。那李娟说不上聪明,但是也不笨,在私塾里学习几年,也识得不少字。铁算盘也曾经把自己的孙子李怀德送到私塾读书,那李怀德上了三天学,就被十二能送回来,十二能直言告诉铁算盘:“那李怀德根本就不是念书的料,别瞎子点灯——白费蜡”。铁算盘每天药铺关门后回到家里,心里仍然憋闷,虽然那软馍在王不留老先生的调理下不再那么疯疯癫癫,但是跟正常人相比还是有些差距。凤栖城西沟畔有一家烧制瓦盆瓦罐的工匠,有一次铁算盘无意中到那里转悠,看见那工匠玩泥团捏制小泥人小工艺品时灵机一动,思想起自己的儿子软馍已经三十多岁,再不想办法学一点谋生之道,以后的日子就没有办法维持下去,于是跟那烧制陶器、瓦器的工匠商议,想让软馍到这里来学习,当然谈不上工钱,只要人家肯收留就算不错。那工匠知道软馍是个“半筒”(方言,相当于脑残),答应来试试。谁知道那软馍一见玩泥巴就高兴起来,多年以后竟然成为一个烧制陶器、瓦器的高手。此系后话,我将在适当的时候给大家表述。

郭全中第一次来到课堂上课,正好李娟旁边的座位空着,十二能就让郭全中跟李娟同坐一桌。一般女孩子上私塾学到十三、四岁就会辍学,有钱人家的女孩子只要有点学识就行,谁也不指望女孩子光宗耀祖。当年李娟正好十四岁,十四岁的女孩子在私塾已经属于大龄,铁算盘听信了田先生的承诺,说要介绍李娟到外头学医,既然儿子跟孙子不能为铁算盘争光,铁算盘就把希望寄托在孙女身上。其实铁算盘心里明白,那李娟的身上传承着铁算盘的血脉……

一眨眼郭善人来凤栖已经半月有余,心想他必须回一次家,看看那牡丹红一个人在家里过得怎样。经常在一起时吵得心烦,分开的时间一久还有些想念,谁家过日子不磕碰?谁家夫妻不吵架?其实那牡丹红也忒凄惶,七八岁就被卖到戏院,不知道自己姓啥,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年龄,被有钱人当作玩物耍弄,玩腻了,又被冷冷地一脚踢开,日子里混杂了数不清的悲伤,人的情绪自然也就有些变异,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不满意。

郭善人向铁算盘告假,说他想回家几天,让铁算盘帮他照顾几天儿子。铁算盘当然满口答应,并且为郭善人牵来了侄子李明秋的走骡,告诉郭善人放心回去,孩子放学后他就把郭全中接回家。

儿子媳妇竹叶见公公领回家一个男孩,自然满心欢喜。自从丈夫软馍去学习制作瓦盆瓦罐和陶器以后,连十多岁的儿子怀德也一同带去学习,父子俩好像天生就是玩泥巴的命,一玩起泥巴来就心有灵犀,那软馍捏制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泥人,谁知道那种灵感出自哪里,简直让人赞叹不已,比如孩子的******长在脑门上、肚脐眼里开出了一朵秋菊……反正奇形怪状五花八门,侥幸收藏下来的竟然成了艺术珍品,上世纪八十年代,年逾六十的李怀德竟然做为艺术家出访法国,精湛的陶艺为国家赢得了荣誉。

扯远了,回归正题。父子俩迷上了陶艺,家里只剩下竹叶跟李娟母女,竹叶知道那男孩是牡丹红所生,对那个戏子隐隐约约有一点同情。不知谁说过,女人只是男人身上的一件衣服,需要时穿在身上,不需要时脱下来一扔。虽然两个女人从未说过话,经历不同,但是命运相似,都受尽了男人的凌辱……竹叶摸了摸孩子的头,问了孩子的出生年龄,让孩子跟李娟在一起玩耍,然后开始做饭。

吃了饭铁算盘到药铺去睡觉。老家伙心眼特鬼,晚上从不离开药铺,因为晚上常有病人叫门,他担心两个先生收了药费后中饱私囊。铁算盘走后竹叶安排郭全中跟自己的女儿李娟睡在一起。

其实竹叶没有什么想法,两个孩子尚小,还不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况且那铁算盘常年不在上屋睡觉,炕上已经脏得无法睡人,李娟十多岁后竹叶便为女儿收拾了一间独屋。

全中长这么大,第一次离了爹娘单独睡觉,伤心得有点想哭。那李娟是个懂事的女孩,对这个小弟弟自然百般关爱,当初私塾老师把郭全中安排得跟李娟坐在一起时,李娟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她看这个小弟弟长得虎头虎脑,从心眼里就有点喜欢,那种喜欢比较单纯,摒弃了男女之间那种复杂的情感,看那郭全中写的“人”字像个“八”,她便握住全中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全中写“人之初”,全中的鼻尖上冒出了汗珠,心里痒痒的,感觉中有点害羞。

放学后李娟到爷爷的药铺来玩,才知道那同桌原来也住在药铺。双方都有好感,自然玩得融洽。以后全中也去李娟家玩耍,两家的大人根本就不会介意,因为他们都还是小孩子。

炕墙上点一根小小的蜡烛,搁平日那蜡烛也舍不得点,一般人家都是摸黑睡觉,可是那天晚上来了一个小客人,李娟便向娘要了一根蜡烛,娘给全中抱过来一床崭新的被褥,郭全中不脱衣服,钻进被窝里,用被子蒙住头。李娟便笑:郭全中,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了你。郭全中掀开被子的一角,看那烛光摇曳不定,李娟光身子穿一件红裹肚,眼睛便有些涩酸,心咚咚跳个不停。

烛光渐渐地暗了,两个孩子拉出了均匀的鼾声,他们都还年幼,不到偷情猎艳的时候,谁都没有碰谁一下,甚至连那种想法都不会有。

两天后郭善人从郭宇村回到药铺,问儿子:“我不在这几天你跟谁在一起睡觉”?郭全中老实回答:“跟李娟姐姐睡在一起”。郭双有(郭善人)的脑子开始飞快地旋转,这又传达了一个什么信息?往事历历,一件件在郭善人面前闪现,李守义(铁算盘)呀李守义,你给别人挖了一辈子陷阱,想不到今日你也栽进陷阱里头!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想不到今天我也抓住了你的把柄……郭善人显得非常沉着,处事不惊,看那铁算盘一手拨拉着算盘珠子一手端着茶壶惬意的样子,恨不能拿一把尖刀插进他的心脏里头!这药铺本来就是郭家的,现在应该回归郭家所有……

那天吃了晚饭,郭善人拉着儿子,敲开了李明秋家的门,说有要事想跟李家叔侄面谈,李明秋闹不清郭善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想那郭善人要赎回这药铺已经不可能,他给郭善人泡了一壶茶,让管家叫来了叔叔。三个人围着桌子坐定,郭善人把儿子拉到自己面前,一字一顿地问道:“我不在这几天,你跟谁在一起睡觉”?儿子老老实实回答:“跟李娟姐姐睡在一起”。郭善人拍着桌子站起来:“铁算盘,你算计了我不说,还想算计我的儿子,今天,咱到十字路口说个道道,你究竟安的什么贼心”!

李明秋经过这多年的历练,有点息事宁人,他不愿意再让叔叔丢人,很明显郭善人抓住这个把柄要挟,目的就是想把那药铺索回。他看叔叔不说话,自己开了口:“双有,咱风风雨雨几十年过来了,以前的恩恩怨怨不提,今天,我叔叔的把柄攥在你的手中,你说,这件事怎样处置”?

郭善人狮子大张口:“把那药铺退还给我郭家,一了百了”。

铁算盘把烟锅子放在鞋底上弹掉烟灰,站起来,对郭善人说:“咱走”。

郭善人有点发懵:“到哪里去”?

铁算盘把门打开:“你刚才不是说要到十字路口吗,咱到十字路口说去”。

郭善人不知道铁算盘是什么意思,看起来那铁算盘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倒把郭善人闹了个不知如何是好。他有点心慌,不由自主地问道:“说啥”?

铁算盘在桌子上敲了一下烟锅子:“就说我李守义不安好心,故意让孙女勾引你的儿子”。

郭善人慌了,骂道:“铁算盘你真是个泥猪”!

铁算盘说:“骂得好,我就是个泥猪,我活了六十多了,还打算活多久?流言不长腿,闹得满城飞,到明天凤栖城里又会传出一条新闻,李守义使了一个手段,为他嫁不出去的孙女占了一个女婿。郭双有,我比你多吃了几石五谷,多穿了几双鞋,多屙了几泡屎,早已经不知道啥叫丢人,你就回家安排吧,啥时候轿子抬到门口,我会亲自把我的孙女塞进你郭家的花轿里,但是想重新要回你们郭家的药铺,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