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秋请来的西洋医生自称姓边,说一口流利的汉语,看不出跟汉族人有什么区别,要不是玻璃窗子上贴一张膏药旗,大家也不知道他是日本人。西洋人把先生不叫先生,叫“医生”。十二能说:“叫医生是对的,叫先生不对”。可是凤栖人把诊脉看病的叫先生叫了几辈子,猛然间叫“医生”还有点绕口,反正是个看病的,叫啥都一样。
边先生为人随和,凤栖人都习惯叫老边。开始时大家还有点不相信那西洋药片片有啥奇效,有病还习惯吃中药,有些人让中药吃烦了,偶尔间买些西药吃吃,往往收到一些预想不到的效果,时间一久大家慢慢地对那些西药片子习惯了,感觉有病吃西药省事,特别是拉肚子感冒,吃一点西药准有效。找边医生看病的人也多起来。中医坐堂先生姓钱,大家习惯叫钱先生。边先生跟钱先生同住一屋,看样子两人关系融洽,相处和睦。
“九一八”事变后,边先生把玻璃窗子上的膏药旗用刮刀刮去,自称他也是中国人,早年到西洋留学。凤栖人也不介意,你是那里人关系不大,只要你干的行当对凤栖人有益就行。
边先生自己买菜做饭,不吃肉不吃动物油,自己的餐具不让别人用,从来不用别人的餐具,甚至喝水杯子也是专用。可是凤栖人有个习惯,爱请看病先生或者教书先生到家里吃饭,特别是你给谁家老人或者孩子把病看好以后,那家主人为了答谢你,非要请你到他家吃一顿饭。边先生不吃肉不吃动物油大家都能接受,无非是包些韭菜饺子,或者炒几个青菜,可是你总不能提上自己的餐具到人家屋里吃饭,尽管李明秋做过解释,入乡随俗,吃饭时可以要求那家主妇把碗筷多洗一遍,可是边先生仍然不习惯到别人家里吃饭,每次有人来请他总是很为难。特别是城外十里八里以内有人拉上毛驴来请边先生出诊,边先生不去不行,去了就要吃饭,不吃饭就得饿肚子,出于无奈边先生只得吃一点,时间一久他也就习惯了,感觉中这农家饭没有什么不同,自己吃了以后照样活得很健康,也就入乡随俗,有时,闻到对面叫驴子酒馆的肉香,心里就觉得痒痒,到农家吃饭时看到盘子里有肉也就有意无意之间用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感觉中那味道就是与众不同,吃起来很香。慢慢地他也开始吃肉。钱先生调侃道:“这就对了,孔老二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男人家应当什么都吃”。
钱先生已经六十多岁,没有女人应当说得过去,况且人家有老婆有孩子,儿子甚至专门到凤栖来看望过老爹。可是那边先生才三十出头,没有女人就说不过去。为此事李明秋专门探过边先生的口气:“要不要我出头露面为你找一个女人”?边先生摇头,说他老家有老婆。李明秋问边先生的老家在哪里,边先生笑笑,不肯告诉李明秋,只是听口音好像是北平人。
那一日李明秋正在自己家里闲坐,他没有跟杨九娃去内蒙赶脚,杨九娃让李明秋留意仙姑庵那边的动静,虽说那何仙姑是一个夜叉,可是把何仙姑一个人留在仙姑庵杨九娃总感觉有点不放心,那仙姑庵是一枚钉子,钉在长安到边塞的必经之路上,何仙姑起的作用非同小可。李明秋也不想跟杨九娃靠得太近,总想保持这种不即不离的关系。可那北边来的客人(红军)也把他这里当作一个安全的据点,郭团长也感觉李明秋这个人可信,李明秋在三岔路口开店,跟谁都好,谁都不惹。
李明秋让管家泡了一壶茶,让老婆炒了两个小菜,开启了一瓶西凤酒,自斟自饮。他已经习惯了在家里消磨时光,无事时就一个人在家里闲坐,反正吃喝不愁,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听说岳父把大妻弟送去从戎当兵,李明秋也有意把大儿子送到外边求学,突然间北边战事紧张,感觉到不放心,又打消了送儿子出外求学的念头。正品酒时有人敲门,管家开门一看,原来是郭团长的勤务兵。
勤务兵跟李明秋已经非常熟悉,进到屋子一看有酒,也不等李明秋请他们,就抓起酒瓶子一人喝了一口,把酒咽下肚子才说:“我们团长请你”。
李明秋跟着勤务兵来到郭团长官邸,郭团长劈头就说:“我看你们吃了豹子胆了,竟敢贩运枪支”!李明秋佯装一头雾水:“咋回事嘛”?
郭团长也不客气:“别*上装睡(方言,别假装糊涂)!上次你出门半年干啥去了?还雇了十几个脚夫,以为我不知道?我给你们把路留宽,你们把我往墙缝里塞!这倒好,三桥那边通报过来,说有个独臂土匪可能私运违禁物资,强行闯关,你说说,让我怎么办”?
李明秋大惊:“杨九娃不会出事吧”?
郭团长冷笑一声:“我能把人家杨某人有什么办法?杨九娃上了驴尾巴梁,朝黄龙山方向跑了,可他跑得了第一回跑不了第二回。咱都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你给那杨某人捎一句话,以后别给我脖子底下支砖(方言,别让我难堪)”!
李明秋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心想也难怪郭团长生气,这事儿也就是做得很悬乎,明知道私运武器让官军抓住了就是死罪,可那杨九娃贼胆包天,不走山路偏走官道,很明显这是自己堵自己的财路,下一次运货你该怎么走?李明秋想消消郭团长的火气,却找不到适合的话语,无奈中只得说:“郭团长你不要生气,还不都是为了混一碗饭吃”。
谁知道郭团长火气更大:“混饭吃?到我这里来,我给你们管饭!明知道国民党跟共产党是冤家对头,还要给共产党私运枪支!让我郭某怎么能饶恕你们”!
李明秋无话可说,低头想了半天:“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行了”。
郭团长一拍桌子:“这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明显的是你们想把我的两只眼睛全部戳瞎!算了,我斗不过你们,退一步还不行?你给那杨九娃捎个话,以后赶脚时不要路过我的地盘,我还认他那个兄弟,如果再让我过不去,我治不了他就让别人来治”!
李明秋如坐针毡,站起来,打算告辞,说:“我这就回去准备一下,杨九娃的山寨我认识”。
郭团长大吼一声:“我还没有说完,你先坐下”!
李明秋心里咯噔一下,这郭团长还有什么话?他只得坐下来,等待郭团长问话。
郭团长看看左右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说:“据了解,你雇来的那个西医有些来头,可能是个倭寇特务,我已经在暗中监视,希望你留意一点,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这件事就你一个人知道,不能走漏风声”。
李明秋心里紧张起来,争辩道:“那个边先生是长安国立医院的一个熟人介绍的,他说他信仰******,连肉都不吃,******跟倭寇能有什么联系?再说了,咱凤栖以前没有西医,边先生来了以后,才把西医传到凤栖,这个人不逛窑子不赌博,除过给人看病,没有见过他还有什么爱好。咱可不能胡乱怀疑人”。
郭团长显得有点不耐烦:“有人反映那个边医生前一个时期在玻璃窗子上贴一张膏药旗。勘乱时期,咱们都要多长一个心眼,别让人家把我们卖了我们还替人家数钱”。
李明秋离开郭团长的官邸,来到药铺,看见自己的叔叔铁算盘带着老腿子眼睛坐在账桌前,面前摆一副算盘一把茶壶,俨然一个药铺掌柜。中药西药柜台分开,边先生正逗孩子玩,趁孩子不注意,把针头插进孩子屁股,孩子大哭,边先生一边哄孩子一边拔出针头,把一颗洋糖塞进孩子嘴里头。孩子的妈妈抱着孩子站起来,到铁算盘这边算账交钱。中药柜台上钱先生正给一个孕妇诊脉。自从这两个先生来了以后,药铺的收入日增,看到边先生那种儒雅的学者风度,李明秋怎么也不相信边先生会是个倭寇特务。
一队士兵从街上走过,石板路上留下一串脚步声,那边先生隔着玻璃窗子朝外看,脸色变得惨白。李明秋扑捉到了那瞬间的变化,开始对边先生留意。
那是一个下雨天,济世堂没有病人看病,铁算盘跟两个先生谝闲话,进来一个客人,那人带一顶草帽,两只鞋提到手里,脚上沾满泥巴。铁算盘朝柜台下瞥了一眼,看那人裤腿绾过膝盖,脚跟小腿很白,不像是附近的庄稼汉。那人站在西药柜台,直接问边先生:“有没有治感冒的阿司匹林”?边先生回答:“有,五分钱十片”。那人说:“我家孩子感冒了,能不能到我家出诊”?边先生回答:“可以”。铁算盘给边先生找了一把雨伞,边先生背起药箱,跟着那人出了南城门,消失在雨雾之中。
边先生走后钱先生问铁算盘:你刚才有没有看出蹊跷?铁算盘表示诧异:“那个来买药的不像是本地人,本地人把感冒不叫感冒,叫‘着凉’,本地的老百姓也不知道感冒的西药叫什么名称。另外,那人说话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
钱先生说:“你算说对了。这个买药的人不是第一次来,第一次来是在晚上,边先生跟着那人出去,第二天早晨才回来。我对西医虽然不懂,但是据我观察,边先生的技术、人品、医德都没有啥说的,关键的问题是这个人可能还兼有什么任务,好像到凤栖来不全是为了看病”。
天黑时边先生回来了,铁算盘便回家去住,他感觉这里边疑点很多,不敢隐瞒,把对边先生的怀疑告诉了李明秋。
第二天李明秋让满香炒了几个素菜,把边先生请来,酒过三巡,李明秋对管家说,我跟边先生有几句私话,你先回避一下。管家出去以后,李明秋说:“边先生,我不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倭寇派来的特务,我只知道你是我请来的医生。我不想你在凤栖出事,赶快收拾一下,我把你送到长安”。
那边先生一口将一杯酒喝下,对李明秋说:“我会永远记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