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豁年事渐高,背着褡裢走路已经很吃力,栽逑娃便尽量多挑一些东西,减轻师傅背负的重量。师徒俩还是那样早出晚归,走街串巷,遇集摆摊,打制和叫卖铁器。

瓦沟镇是方圆几十里的重镇,尽管发生过张鱼儿的六姨太用剪刀把豁豁的嘴剪成“豁豁”那样的尴尬事,豁豁仍然不可能不去瓦沟镇做生意。况且那件事情已经发生过去很久,人们已经嚼得没意思了,便不再议论。豁豁仍然在瓦沟镇摆摊,仍然有人来买豁豁打制的镰、锄、锨、镢,有些大姑娘小媳妇仍然拿着一枚银元来找豁豁制作银簪子或者银耳坠,豁豁见了女人再不敢抬头,倒是徒弟栽逑娃一双眼睛在女人的脸上瞄来瞄去。

突然间瓦沟镇发生了一件爆炸性的新闻,张鱼儿死了!张鱼儿死得有点蹊跷,才六十岁不到,正是活人的时候,怎么说死就死了?张鱼儿虽然是瓦沟镇的首富,但是从不仗势欺人,遇到天灾还开仓赈粮,要饭的只要进了张鱼儿家的院子,从不空手而归,唯一的爱好就是娶了七房老婆,那也没有办法,谁叫人家有钱?!那天中午有人还看见张鱼儿在瓦沟镇街上转悠,黑地里突然听见深宅大院里响起一片哭声,接着噩耗传来,张鱼儿死了!

前些日子张鱼儿家张灯结彩,刚刚娶回第七房老婆。据说七姨太来自黄河那边,是张鱼儿用三百银元买来的,七姨太说一口纯正的山西腔,瓦沟镇人见过的不多,那女人从不出屋,不像六姨太,逢集就在街上扭个不停。

张鱼儿三个个儿子四个女儿,四姨太只生了一个女儿,其余七个孩子全是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所生。五姨太、六姨太、七姨太没有儿女,自然谈不上继承遗产。瓦沟镇的人不太关心张鱼儿为什么会死,他们议论最多的是张鱼儿最小的三个姨太太的去留,六姨太人最风骚,有人便跑到刘媒婆那里提前压码,看能不能娶一个寡妇。

报丧的来到郭宇村,把张鱼儿之死的噩耗传给蜇驴蜂(张凤),蜇驴蜂跟青头已经有了女儿,青头赶着毛驴驮着媳妇去为岳父奔丧。蜇驴蜂为四姨太所生,四姨太在张家无权无势,其实只是一个做饭婆娘,常年四季下了锅台上磨盘,下了磨盘上锅台,没有一天闲功夫,蜇驴蜂听到爹爹之死时首先想到了妈妈,她替妈妈担心,不知道妈妈怎样度过余生。

那天豁豁正跟徒弟在瓦沟镇摆摊,听到张鱼儿之死先是感到吃惊,后来觉得庆幸,我看你六姨太以后再敢不敢在瓦沟镇咋唬!栽逑娃连摊子也不守了,直接跑到张鱼儿的深宅大院去看热闹。一会儿青头赶着毛驴驮着媳妇来了,那媳妇在大门前下了驴,还没有进门就放声大哭。栽逑娃就爱看女人哭,穿白戴孝的女人哭起来让人心疼。看着看着看出来一点蹊跷,他看到七姨太哭的时候没有眼泪,在那里干嚎,那七姨太嚎一阵子抬起头来,一双毛眼眼撩拨得人心跳。

院子里很乱,帮忙的、哭灵的、看热闹的把院子站满,一会儿开饭了,大家拿着碗纷纷到锅里舀饭,吃得是大白蒸馍猪肉片子粉条豆腐烩白菜,帮忙的吃饭,看热闹的也吃,栽逑娃抢了一只大碗,给自己舀了一碗烩菜,拿了两个蒸馍,蹴在墙角里也吃了起来。正吃时被跑堂的看见,给栽逑娃手里塞了一把铁锨:“一会儿吃完饭莫走,打(挖)墓去”。

栽逑娃想溜,但是已经被那跑堂的看紧,知道溜不脱了,只得扛着锨跟着几个汉子朝墓地走,他想给师傅捎个话,可惜碰不到一个熟人。既然吃了人家的饭,就得给人家干活,奇怪的是张家死了一个人,为什么要挖两个墓坑?天黑时好容易从张鱼儿家溜脱,来到师傅摆摊子的地点,看见师傅还在那里守着。

豁豁顾不上埋怨徒弟,师徒俩收拾摊子,来到一家场院,场院里有麦秸垛,他们常在麦秸垛下歇脚,这儿又避风又暖和。师徒俩钻进麦秸窝里,栽逑娃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师傅,张鱼儿家为什么要挖两个墓坑”?

师傅到底经多见广,稍一思考,马上就能想透:“徒弟,说不定哪一个姨太要倒霉,给那张鱼儿做陪葬”。

栽逑娃吃惊地睁大了眼,心想那做陪葬的肯定是七姨太,想起七姨太那一双让人难忘的眼睛,栽逑娃再也睡不着觉。

那是一个荒蛮的年代,在这穷乡僻壤,陪葬的陋习依然存在。穷苦人家死了人一般陪葬两个陶俑。富户人家死了儿子讲究“结鬼婚”,一般活人陪葬的极少,基本上就是买一个年纪相当的病死的少女。像张鱼儿这样用活人做陪葬也不常见,只是偶尔有发生。栽逑娃坐起来,看满天的群星,这里离张鱼儿家不远,听得见那哀乐和哭声混成一片,看得见张鱼儿庭院里灯火通明。栽逑娃的心紧缩着,那七姨太这阵子是不是还蒙在鼓中?

师傅把头埋进麦秸堆里,裸露着骨瘦嶙峋的屁股。看那师傅也确实可怜,年纪这么大了仍然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为了那几枚铜钱不辞辛苦。他不忍心再伤害师傅,拔了一把麦秸把师傅的屁股苫住。天亮时栽逑娃把师傅戳醒,告诉师傅:“咱们经常在瓦沟镇摆摊,张鱼儿家的人都认识咱们,我这样溜走对于咱们以后在瓦沟镇摆摊不利,所以今天我还想给那张鱼儿去打墓”。

豁豁想了想也是这个理,于是对栽逑娃说:“你今天回来时给咱偷两个蒸馍”。

老实说那栽逑娃去打墓不是为了帮忙,主要是担心那七姨太的下场,想到那样一个水灵灵的活人转瞬间就变成一具僵尸,栽逑娃的心里不寒而栗。他一边挖墓一边在想,怎样能够把那七姨太救出来?

在墓地挖墓的十几个人全是瓦沟镇的佃农,他们租种着张鱼儿的土地,凭良心说他们都受过东家一点恩惠,对张鱼儿还是有那么一点留恋,但是大家议论最多的还是女人,张鱼儿的七房姨太太让大家嫉羡,每娶一房姨太太瓦沟镇都要热闹一番,可是那张鱼儿最终还是栽在女人身上,让女人把他身上的精血一直抽干!大家谈着谈着就谈到了七姨太,认为那七姨太是颗煞星,一进入张家的大门就给张鱼儿带来不幸,对于七姨太做陪葬大家心知肚明,但是没有一个人替七姨太感到惋惜,反而认为那是七姨太罪有应得。

挖墓的人中午都不回家,由帮忙的人送饭到墓地,吃得还是大白蒸馍猪肉烩菜,稀罕的是主家竟然拿来两瓶子烧酒,每人对着酒瓶子喝上一口。看样子这墓还得挖几天,几辆牛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运来了许多石头。栽逑娃一看糟了,石头箍成的墓道非常结实,埋进去活人根本无法救出,不知道为什么那七姨太的眼睛老在栽逑娃的心里头晃动,栽逑娃吃完饭后假装去屙屎,走出去老远蹲下来,把这地势看个究竟。

张鱼儿家这片祖坟靠山面沟,几十冢坟堆连在一起,颇具规模,大的坟堆一般都埋着主人,小一点的坟堆说不定就埋着陪葬者,看样子给主人箍墓天经地义,陪葬者不一定箍墓。说不定赏那七姨太一副棺材,顺便埋进土里头……

晚上挖墓的人回到张鱼儿的院子里吃饭,已经不见了七姨太,其他六个姨太太跪在灵前为张鱼儿守灵,看样子七姨太已经被单独关起来了,听说陪葬者还得超度,还得沐浴……吃完饭栽逑娃往怀里揣了几个蒸馍,来到麦秸垛旁边,看见师傅正在那里等他。栽逑娃把蒸馍掏出来递给师傅,看师傅吃得狼吞虎咽,唐突问道:“师傅,陪葬者是活埋还是打死以后才埋”?

豁豁想得很认真,想好以后不先回答,反问徒弟:“你是不是还有啥想法”?栽逑娃对师傅从不隐讳,他说:“我在想,怎样能够把那七姨太救下”。豁豁追问道:“想媳妇了”?栽逑娃点头。豁豁不再言语。停一会儿豁豁突然说:“赶明日我到你们挖墓的地点看看”。

栽逑娃说:“假如把人打死以后再埋,看也没有什么意思”。豁豁说:“我想是活埋,因为活人要到阴曹地府去侍候死人”。栽逑娃说:我看拉来许多石头,说不定要箍墓。豁豁说,不会给七姨太也箍墓,陪葬者一般挖个坑埋在主人旁边。栽逑娃问:“师傅,为什么不把七姨太跟张鱼儿合葬,还要给她另外挖一个墓坑”?师傅答:“合葬的事轮不上七姨太,只有大老婆才有资格”。栽逑娃又问:“看样子你也想救那七姨太一命”?豁豁哀叹一声:“路上遇到个毛毛虫都不想踩死,何况是一条人命”!

过几天到了出殡的日子,那场面空前绝后,瓦沟镇满街空巷,看那二十四把唢呐吹出的送殡调子冲破云天,回声悠远,二十四个壮汉抬着一乘大纸轿浩浩荡荡前行,一辆毛驴车拉着一乘小纸轿紧随其后,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说那毛驴车拉着的棺材里装着七姨太。谁也不替七姨太惋惜,好像那是天经地义。埋完张鱼儿以后主家大宴宾客,空气里弥散着浓浓的酒味,连瓦沟镇那些野狗也喝得酣醉。

夜幕降临的时分,张家的祖坟里出现了两个鬼影,那就是栽逑娃和他的师傅,新埋的坟地土质松软,用不了多久师徒俩就起出了七姨太的棺材,栽逑娃迫不及待地把那棺材盖子启开,摸了摸七姨太的嘴巴,已经没有气了,可能人已经死亡。

豁豁说:“咱把坟重新填好,走吧”。可是那栽逑娃仍然心有不甘,要把那死人拉来背上。豁豁说:“徒弟,不要那样,回家后咱们把所有的家底抖一抖,给你娶一房媳妇”。栽逑娃不听师傅的话,坚持背起七姨太就走。豁豁跟了徒弟一段路,又想到那墓坑还没有填埋,明天早晨让人发现后说不定会有麻烦。便又返回来填埋墓坑,也不知道那栽逑娃要把死人背到哪里去。看那天上一颗流星划过,免不了心里一阵子悲戚,思想起那富户人家张灯结彩大张旗鼓娶新娘子,而师徒俩竟然黑地里从墓坑挖陪葬的女人……人总是活在希望里,希望从墓坑里挖出来一个活人,可是挖出来的女人已经死了,栽逑娃要那死人作甚?豁豁填埋了几下子墓坑,感觉中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说不上是劳累还是恐惧,他扛起铁锨,也不管那墓坑填埋好了没有,踏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朝回走,走到麦秸垛旁,看见栽逑娃把那死人压在身下,大力起伏。

豁豁顾不了许多,把栽逑娃从死人身上拉开,喘着气说:“徒弟,不能*死人”。栽逑娃瞪师傅一眼:“谁说七姨太死了?我摸她胸口还有热气。”。

听到七姨太的坟墓被盗以后,六姨太突然疯了,冲出张家大院,脱得一丝不挂,在瓦沟镇的大街上疯说疯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