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李明秋起了个大早,迎着晨曦,来到王家疙崂,看见王先生正在晨练,王先生为李明秋介绍了一个坐堂先生,那人叫做祁守江,绰号“王不留”。李明秋觉得有趣,说:“‘王’不留我留,这个人现在哪山修炼?我即刻请他下山”。王先生正色道:王想留,留不住。王不留是一味中药,麦田里多得是。中医行当里让我佩服的人不多,祁守江算一个。
李明秋再向王先生鞠了一躬:“谢菩萨指路。能否告诉我这祁守江住哪里”?王先生手指西边,说:“西行三十里,淌过葫芦河,河岸边有一村,叫做崾涧,进村不要问祁守江在哪里,村里人知道祁守江真名的不多,就问‘王不留’,妇孺皆知”。
李明秋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这王不留还有什么忌讳”?
王先生拍拍脑袋:“你不说我倒忘了,千万不要带礼物,王不留无功不受禄,就说我让你请他来的,他肯定会跟上你走。我在你的药铺等他,安顿好了,我就离去”。
李明秋说:“干脆我将你们两个都雇上,收入分成,我占三,你俩分七,怎样”?
王先生满脸不悦:“你可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那就是做人的道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请王不留出山?因为凤栖无良医,再不能让那些江湖骗子糊弄凤栖城内两千生灵。济世堂的名字起得好,真正做到可真不易”。
李明秋再三向王先生道谢:“先生的教诲明秋终生铭记,明秋不才,从今后改弦更张,绝不做鱼肉百姓的事情”。
王先生朝李明秋摆摆手:“你走吧,我也不留你了,早去早回”。
李明秋回到县城,看到封条仍然贴在济世堂的门上,闹不清楚该不该将那封条剥下,他先不急着去请那王不留,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了再说。他没有先回自己的家,有点放心不下叔叔,于是来到叔叔的住屋。看见叔叔还没有起来,睡在被子窝里抽烟,尿盆摆在地上,里边吐了一摊浊物,屋里熏臭难闻。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把窗子打开,透透空气,对铁算盘说:“起来吧叔叔,没有事啦,咱该干啥干啥”。
铁算盘说:“我灵醒着哩。夜黑地里我想了一个晚上,咱还是把那药铺给人家郭子仪退回去。咱不是那上边的料,咱吃不了那一碗饭”。
李明秋说:“目前没有退路,只能向前走。我在那边院子里等你,你起来后过来一下”。
铁算盘穿衣下炕,突然头晕眼花,才知道自己已经两天水米没有粘牙,看那炕墙上放着一碗米粥一碟子萝卜丝,那还是夜黑地里儿媳妇给他端来的。他开始思念老婆,想起他每次头疼脑热老婆都要守在身边侍候,端起饭碗一口一口地喂他吃喝。儿子媳妇到底不行,舀一碗稀粥放在炕墙上,管你吃了没有。唉!缺德事做多了,就断了自己的后路。幸亏有个侄子,要不明日死到这炕上都无人问候。他挣扎着来到院子里,看天上无数个太阳在燃烧,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院子里头。
那软馍好像突然间灵醒了,爬在铁算盘身上大哭:“爹爹呀,你死了我可咋办哩吗——”
李明秋刚进屋,立马就听见那边院子软馍的哭声。又即刻折回这边院子,看见叔叔平躺在院子中间,闹不清这是怎么了,单膝跪地,把叔叔的头扶起,看叔叔睁开眼,说了一句:“没事,我主要是饿昏了”。眼睛里滚下了两行浑浊的泪珠。李明秋把叔叔抱回屋子,满香和竹叶跟进来,端一碗稀粥,满香喂叔叔吃饭,竹叶打扫屋子里的浊物,叔叔刚喝了两口米粥,又恶心得想吐。李明秋嘱咐满香跟竹叶好好照顾叔叔,自己回到这边院子内牵出枣红马,翻身上马,到王家疙崂去请王大夫,想不到刚走到半路,只见王先生骑一头毛驴摇摇晃晃迎面而来,李明秋下了马,站在路边恭迎,问道:“王先生您去哪里”?
王先生也不下驴,一边走一边回答:“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我想趁王不留还没有来之前,先把药铺帮他整理一下”。
李明秋肃然起敬,这人跟人的活法不同。他牵着马,跟在王先生的毛驴后头。王先生回头问:“你不去请王不留,跟着我干什么”?李明秋神色黯然地说:“叔叔病了,想请您去给看看”。
王先生仰头大笑:“心窄,想不开了不是?老家伙的病不用看,你把王不留请来后,你叔叔自然就好”。
李明秋有点犹豫:“叔叔昏倒了”。
王先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去请王不留,我来看你叔叔的病”。
李明秋仍然不放心:“我想等叔叔稍好点再去”。
王先生不耐烦了:“你怎么连我都不相信”?
李明秋心一狠,打马扬鞭,骑着马,面朝西,飞奔而去。
果然如王先生所言,李明秋来到崾涧村,问一老妪:“王不留家在哪里”?那老妪手指不远处一幢茅屋,说:“就在那边”。
李明秋进得屋内,屋内陈设极尽简单,一锅、一碗、一双筷子、一担水桶,炕上一床被子叠放整齐。那王不留盘腿端坐炕上,面前放一药枕,正给一病人诊脉,那王不留指了指旁边的凳子,示意李明秋坐下,便不再说话,专心致志为病人诊完脉,开好药,嘱咐病人怎样煎服,目送那病人出屋,这才问:“先生可否是来看病”?
李明秋看那王不留一头白发,银髯飘胸,不敢造次,说明来意:“王先生命我来请师傅”。那王不留不再言语,开始收拾行囊,把所带物品全部装进褡裢,然后背起褡裢,出了屋,锁上门,对李明秋说:“咱走”。
李明秋请王不留上马,王不留也不谦让,上马的动作飘逸而潇洒。李明秋暗自思量,这祁守江老先生鹤发仙骨,一看就非同寻常,让人不可小觑。王不留骑马前行,李明秋跟在后头迈开大步,一路无话,进了北城门,来到凤栖县城。
只见济世堂的门面已开,王先生正跟铁算盘一起,打扫药铺里的积尘。王不留下了马,直奔药铺,见了王先生问的第一句话是:“老家伙你不是说你不干了,咋又回来了”?
王先生停下手里的活,手执着王不留的手,把王不留拉进后堂,然后说:“你先坐下,容我慢慢对你讲”。
停一会儿李明秋从对面叫驴子酒馆提来一壶开水,为两位老人泡茶。王先生讲明原委,王不留思忖半响,才讲:“我也不能佛了老友的面子,既然来了,先干几天再说”。
李明秋要在叫驴子酒馆设宴,宴请两位老人,无奈两位老人一起摆手:“上了年级之人,喜欢粗茶淡饭,早晨有稀粥喝,中午有稀汤面吃,足矣”。
第二天早晨济世堂开门接客,只见大堂内坐一位银髯鹤发的老人,门口贴一告示,上书四个大字:“见笑付款”。铁算盘也认识几升汉字,一看那见笑付款先自笑了,这算什么先生?竟然把“效”字写成“笑”字,连我铁算盘都不如。心里自然瞧不起那个坐堂先生。整整一上午未见一个病人前来就医。
李明秋听闻此事也到药铺门前观望,果见门口写着“见笑付款”的告示,李明秋不好意思当面纠正,便来请教岳父十二能。
十二能甚觉稀奇,拈须长考,想了半天突然明白,他笑道:“原来这里边暗藏玄机!病人初来时愁眉不展,病好后自然笑逐颜开,看来这个先生绝非一般,未曾开张先立军令状,肯定身怀绝技,不然的话不敢那样自负”。
李明秋听岳父这么一解释,恍然大悟,感觉中既然王先生刻意推荐,绝非等闲之人,便对岳父说:“今中午我欲请那王不留吃一顿饭,想让岳丈作陪”。十二能凭感觉认为这女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行为做事变得通情达理,他也想跟那位先生坐坐,了解一下那位先生的根底,便非常爽快地答应。
快到中午时李明秋来到药铺,对王不留老先生说:“实在抱歉,今天中午想请老先生到家吃一顿便饭,不知老先生可否赏光”?
真想不到那王不留非常爽快地答应,并且说他压根就吃不惯饭馆的饭,家里的饭吃起来爽口,以后如果李掌柜有什么不便,他就在药铺后院自己开灶,自做自吃。
铁算盘想,看起来这王不留虽然无甚本领,但是也好侍候,不像那个刘半仙,每天得换胃口。于是关了药铺的门,一行人来到李明秋家,想不到十二能已经在家里等候。
铁算盘跟十二能虽然也算拐弯亲家,但是平时很少往来,相互间见面时最多打一声招呼。今日看见侄子竟然请来了岳父十二能,猜测可能是因为药铺门口那张告示,李明秋也不愿指出那张告示的错误,特意请来十二能加以更正,铁算盘暗中盘算,不知道十二能用什么办法,既要把那个错字改过来,还不能使王不留难堪。
满香亲自下厨,为客人做了几个小菜,李明秋开启了一瓶西凤酒,给三位老人把酒斟满,王不留端起酒杯开言道:“今日大家相遇,我只饮此一杯,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场合,原谅老夫不再饮酒”。说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把酒杯倒扣在自己面前。铁算盘还要为客人劝酒,被十二能伸手拦住:“既然老先生不喝就不要勉强”。紧接着十二能跟王不留互报姓名、年庚。满香把饭端上来,吃的是菠菜烩面,调料是辣子、韭菜、盐和醋。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谝闲话。
十二能首先开言:“早晨女婿明秋来说先生在药铺门前贴一告示,告示上面有一字可能有别,应当是‘见效付款’,而不是‘见笑付款’。屈某不才,倒认为这个‘笑’字用得恰到好处……”
正说话时突然隔壁院子里传来女人的哭声,大家放下碗筷,一起来到铁算盘的院内,只见那软馍看见来了这么多的客人,手握着擀面杖嘿嘿傻笑。竹叶捂着脸,躲在一边呜呜地哭。看样子这软馍又在发疯。那王不留不动声色,暗自用功,隔老远面朝软馍猛推一掌,那软馍轰然倒下,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