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再次打量镜子中的自己:保养得体,看起来像四十五岁,还算是很有些成熟男人的魅力;半旧的黑色套装因为打理有方而并不显得老气过时;脸上恰到好处地显露一丝掩盖不住的哀伤,非常得宜。只是那个该死的领带结,总不如他妻子打得平整漂亮——不过一个鳏夫本来就不该把自己打理得太好,不是吗?

他满意地笑了笑,披上灰色的羊绒大衣,拿起一把长柄伞,去参加他妻子的葬礼。

他妻子的葬礼在她常去的天主教堂低调举行,仪式简单而肃穆。他只通知了为数不多的亲友,来的人仍超出了他的预计——其中一大部分是他妻子的教友。他们的父母早已去世,也并无子女,因此在仪式上致哀悼词的也只有他自己。他用低沉的嗓音讲述了一些他和她相处时有趣的小故事,这极为难得地勾起了他早已模糊的幸福记忆。他有些哽咽地讲:“请原谅我,我真的有太多想说,而我已失去了言说的能力。”

他把脸转向白布蒙着的躺在棺材里的妻子,真心地说道:“谢谢你,我逝去的爱。”然后他真的流下了眼泪。

葬礼结束时他妻子的妹妹走过来,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试图安抚他。她自己明明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仍哽咽着说:“姐夫,振作起来,未来的路还长得很。”

他看着他的妻妹——她们并不很像,她比她姐姐要娇小得多,也年轻得多,因此即使是哭泣起来的样子,也显得很美好。或许是因为她姐姐的死,她看起来略有些浮肿。不过他现在不想见到任何与他妻子有关的人。于是他只是略略扯出一个笑容,没有说话,反正因为悲伤而失声是很容易让人理解的。

天总是不随人愿,总会有人来打扰处于悲痛中的丈夫,一个穿着黑色旧西服上装和灰色毛呢格子裤、蓄着短须的男人走过来向他问好:“您好,先生,请节哀。虽然此时打扰您是件冒昧的事,可是您知道……我们做生意的,总是需要活钱周转。”

他的妻妹见他们要谈生意上的事,早已礼貌地避开。他向周围看了看,低声说:“请您等等,稍后到我家里坐坐,我们详细说。”

他推开家门,立刻踏入一股暖烘烘的气流。

他身后的男人略显夸张地赞道:“啊,多美好的大房子。”他不置可否,将门带上。

那男人又问:“管家先生呢?”

他没有丝毫停顿地自然地答道:“我给他放了长假。”

那男人显出一副心领神会的神情:“经济不景气,开源节流是精明的做法。”

他不为人知地皱了皱眉,回身把大衣挂在衣架上,边问:“要来杯咖啡吗?”

管家不在,他只有自己动手,好在他之前也出于兴趣摆弄过一段时间,才不至于露怯。咖啡一点一点滴进杯子里,他则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男人:面目平庸,五官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地方,礼帽和羊皮手套都有微微的破损,衬衣的领子有些脏还有些皱,身旁摆着一个又大又旧的尼龙包,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怎么看都更像一个推销员。

男人迫不及待地开口:“你看,先生事情已经办妥了,我们谈好的尾数……”

他优雅地打断男人的话:“……牙买加咖啡,一次只能煮一杯,您先请。”

那男人犹豫地拿起杯子闻了闻,又将它推回他面前,讪笑着说:“哦,真的很香,可是我们是不食用外面的食物的。你知道,工作时间吃东西不太专业。”

他将嘴唇翘成一个微妙的弧度以表示嘲讽,端起咖啡来轻啜一口,接着镇定地说:“很高兴见到您,但是恕我无知,您刚才说的尾数是什么意思?我并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事情。”

男人恍然大悟。他并不着急,反而将自己扔在沙发里,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种事我们也不是没有到过……不过我以为像您和您太太这样的体面人,是不会做这种不入流的事情的。”

他微微笑了一下,敏锐地抓住了一个词:“我太太?怎么,你和她认识吗?我向来不太过问她的交友情况。”

男人摊了摊手,无奈的说:“那么我们只能从头来过了,看看能不能帮您恢复记忆。让我来想想看……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没错,难得的好天气。您气急败坏地闯进我的办公室——没有预约哦,您冲我大吼大叫,问‘是不是你们这群该死的要谋杀我’——您那时可不像个绅士。

“我们当然予以否认啦,您却说您这几天接二连三地差点遇害,先是您和您的太太在街上散步的时候,差点被楼上掉下来的大花盆砸到头;接着您送您太太去美容院的时候,在街边差点被飞驰的汽车撞死;最后,您和您可怜的太太在去医院检查的时候遇到了游行,差点被拥挤的人群挤下桥。我同情您的遭遇,也同样对您的被害妄想表示了遗憾。您却说,您在您太太的化妆匣里发现了我们的名片!”

男人眨了眨眼,拿出一张小小的褐色名片,上面用金色的花纹字体印着“帮您事务所——帮您不再看见不想看见的人”,角落里用小一号的灰白色字体印着“经济不景气,五折大酬宾”。

他接过这张名片,略略扫了一眼,无所谓地笑道:“很有趣的小东西,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看来你们是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生意了?”

男人不以为忤,继续说道:“我们有我们的专业操守自然不能对您透露我们客户的情况,不过您却威胁我说要报公安局。何必呢?要搞到大家都不体面的地步。但我也明白,您并不想真的闹大,这对您的地位和声誉也有所影响——这只不过是一种讨价还价的手段而已。可不,最后您果然和我们谈妥了四折的价钱,让我们帮您不再看见您不想看见的一个人——您的太太!”

男人的最后一句话以一种咏叹调的语气讲了出来,并且做了一个花哨的手势,凝固在半空中,像是等待观众的喝彩。

而他自然没有心思去陪男人演戏,因此只是低下头喝一口咖啡,用以掩饰他脸上的表情。

男人失落地收回手,继续说道:“您看,您只付了一万块钱定金,现在您的愿望已经达到了,我来收剩下的一半。”

他象征性地鼓了鼓掌,礼貌地说:“精彩的故事!今人惊叹的想象力!可是您如果要证明您说的是事实,是不是应该有一些证据,比如我签名的字据什么的?”

男人为难地说:“您看干我们这一行的,证据难道不是最要不得的吗?您当初可是还对我们的保密政策表示了赞同呢。”

他将咖啡放回茶几上,清了清嗓,说:“先生,我的妻子罹患重病,她是因为治疗癌症的药物过量引发心肌梗塞而突然去世的,我还要同医院打官司呢!请您不要再臆想了。另外,请您尊重死者的名誉,那可是我的妻子。”

男人笑了起来,瞳孔像针尖一样尖锐地刺痛着他的脸:“我还以为是因为投了一百万的保险并且作为这栋房子的合法拥有者才突然去世的呢——受益人的名字只有您。您看,这大过年的,您手头恐怕也不是很拮据吧。”

他面无表情,不为所动:“我很累了,需要休息。如果您的话说完了,就请您出去吧,这里不再欢迎您。不然,我相信警察会对您的故事很感兴趣。”

“哎呀哎呀,你还真不客气。小心一休息,就永远休息了哦!”男人微微一笑,轻声地说。

“我说过!这里,不欢迎您!识相的还是赶紧离开!”他很愤怒,却又尽量委婉。

男人站起来,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天哪,您夫人跟您还真是绝配,都想赖掉我的尾款。这世道,生意太难做了,怎么这样不诚实?您和您的太太可都是上等人!”

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您说我太太还欠您钱?请恕我多嘴,如果您完成了您您虚构的故事中我太太的的委托,才有尾数可收。可是,我还活着,那么您是否应该将我太太的定金退还给我呢?——如果您坚持您口中的故事是真实的话。”

男人重新坐了下来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不,您太太的委托我们已经完成了。他要求我们杀的人是——她自己。”

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男人的声音似乎远在天边。他不得不重复一下他所听到的:“什么?她要你们杀了她自己?”

男人点了点头,像一只看见猎物走进攻击范围的狼一样满意:“是的。她好像早就已经查出自己声患重病——你知道,不会立刻就死,但是会一直折磨她几十年的那种病——当然,如果有丈夫的呵护还好些,但是您可不像外人看起来那样对爱情忠实,您有外遇的事情她早就清楚。”

“她想了很久,不想痛苦与孤独,尤其是被欺骗地度过余生,然而天主不允许她自杀,她只好来求助我们,让她没有痛苦地死去。您看,我们是如此乐于助人。我们也确实做到了,她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也许带着一点甜蜜的微笑什么的……还将大笔保险赔偿和这套房子留给了您。”

他如遭雷击:“你这骗子!我不相信!你在说谎……明明,明明是她早有异心,要杀死我!我,我可是差点死了好几次,难道那些都是巧合吗?”

男人真正地笑了起来,带着一点孩子式的得意:“请让我解释一下,至于您遭遇到的那些情况,只是我们在完成您太太委托过程中加入的一点点戏剧性,也是为了拓展业务,可以说是一种促销方法吧——您看,您果然来和我们做生意了。大过年的,不多用用脑子想点法子,公司可是很容易倒闭的。”

他感觉浑身都失去了力气:“你,你们这群骗子!她……她怎么会这样……”

那个他早就不再爱了的老去的女人。

他用双手捂住了脸,手心有一点点凉意。他这时才真正感到眼眶湿润。

男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皮手套,开始在那个破旧的尼龙包里翻找,同时说着:“您看,她本来答应我将剩下的尾数写一张支票贴在您家的信箱背面,我们来找过几次——显然,她食言了。您现在又要赖掉您该给的钱,真是好没道理。还好,我们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经验,果然做生意未雨绸缪是对的。”

他敏感地察觉到危险,却感觉头脑昏沉,四肢软绵,眼前的事物都在打转。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要干什么?!”

男人从包里拿出一把小型射钉枪,晃了晃,斯文地微笑着说:“抱歉,可能会稍微有那么一点儿痛苦,不过子弹太贵了,这也是节流的一种方法……”

男人说着,眨了眨眼睛:“至于您的另一个问题,其实自己家的咖啡有时候也不是那么保险。”

他尖声喊叫起来:“别杀我!我给你钱!我马上就弄到钱了!剩下的钱都给你!我再多给一万!不,五万!”

男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第一,我们是有专业操守的,可不能像您那样不诚信。第二,我们向您妻子的妹妹拓展了此项业务——您肯定不会忘记您的小情妇吧,乖乖,您二位搞在一起可真是对您太太的双重背叛!难怪您太太再也不想活下去了。”

男人又说:“您一定还不知道吧,您的妻妹已经怀了您的孩子。看不出来她那么娇俏的一个小人儿,居然这样铁石心肠!不过人为了钱,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他的脑子有些懵,眼前浮现出他妻妹小鸟依人的身影。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那么娇小的、容易伤感、容易哭泣的女孩子,竟比他妻子的心狠得多!

男人笑眯眯的,像一只恶毒的猫在捉弄一只小老鼠一样:“您二位的遗产恐怕都要留给她们母子了。她付了两万元,可比您阔绰多了,也希望她能比您二位诚信一点儿。上帝保佑。”

他的思维已经停滞,费尽浑身力气也喊不出一个字,他只能努力睁大双眼,瞪着这个该死的男人,瞳孔凝固,渐渐失去生机,直到冰凉的枪口死死地顶住了他的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