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夜色,他带着一队人马离开了太和,我站在铁家村的村口,听着马蹄声远去,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月光下。

月色清冷,让人都感到了一点寒意。

可是,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却一直都是温暖的,甚至有点发烫,我伸手按着胸口,一直看着那条通向远方的路,直到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才慢慢的转过身去。

一回头,就看到裴元灏也站在身后。

其实我也并不意外,他跟轻寒谈过之后,一定会关注我们的动向,刚刚我送轻寒出来的时候,也的确听到了他那边有动静,但看到他站在身后,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月光下越发透出了一种沉沉的阴霾来,还是让我不由得蹙了一下眉头。

他先开口,道:“他走了。”

“是啊。”

我淡淡的回答了他两个字,便往旁边走去,准备回去休息。

他站在那里不动,当我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说道:“你一定不希望他走吧。”

“陛下又何必多次一问。”

“但你知道,他非走不可吗?”

我的脚步终究还是停了下来,却没有转头去看他,只是固执的凝视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沉默了半晌才慢慢的说道:“他是不是非走不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很清楚他自己肩负着什么责任,所以他自己认为,他是非走不可的。”

他慢慢的转过身来走到我的身边,低头看着我:“你和他,其实一直都在提防着朕,你们担心朕是在利用你们,等利用完了你们,朕再好收拾你们,对吗?”

“……”

我没想到,他会先说起这个,而且把话说到这份上。

裴元灏一直都是个非常深沉的人,大概也是他从小到大的经历,他的话从来都不会说到十分,甚至连七分都很少,可现在,他却突然在我的面前说这样的话,几乎把大家的老底都掀起来了。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笑:“所以,你们果然是提防着朕的?”

“……”我想了一会儿,慢慢的转过头去看向他,认真的说道:“那陛下又何尝不是在提防着我们?”

“哦?”

“陛下从京城被攻破之前就一直在谋划着退出京城,你的钱和粮草,还有兵马……,陛下,这一场仗打到现在,最没有影响的人,反倒是你。”

他的脸色也显得有些阴沉:“朕已经告诉了他,朕的钱粮和兵马,很大一部分都在陇南。”

“那又如何呢?”我偏着头看着他:“陇南那个地方,去京城方便,到西川来也方便。”

“……”

“裴元修现在是不顾一切的想要拿下西川,因为他拖不起,但是我们都太明白了,谁在这一仗里出手越晚,谁的胜算就越大。”

“……”

“轻寒他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我也不傻,我们之所以还是愿意出手,并不是我们不心疼自己的钱粮和兵马,而是因为,在我们心里有比钱粮兵马更重要的东西。我们想要保护西川,保护这里的人不受战火侵袭。”

“……”

“陛下呢?”

“……”

“陛下可有想要保护的地方,想要保护的人?”

我的质问不算咄咄逼人,但在一个皇帝的面前,这样的质问根本就是无礼至极,够我砍头的。我甚至也能感到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目光变得炽热起来,呼吸越来越沉重,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你会知道的。”

我看了他一眼,最终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轻寒离开的事情还是立刻就在铁家村传遍了,别的村民自然不敢说话,刘漓知道后,还是偷空到我这边来停留了一下,她非常担心轻寒身体里的毒到现在都还没有解这件事,一直追问我到底有什么办法,我没有把南宫离珠那件事告诉她,只告诉她,轻寒是带着药老和殷皇后一起走的,有药老在,应该可以让他暂时安稳的度过这段时间。

刘漓总算松了口气。

但下一刻,她又看着我,问道:“但过了这段时间呢?”

“……”

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有些茫然。

现在的一切在我们的眼前都是不定的,战争的胜负,三江大坝的谜团,裴元灏的态度,甚至,他的生死。

人真的很奇怪,有的时候明明大权在握,资产富足,在世人看来过的已经是神仙般的日子了,可越是这种情况下,越是会出现一些更难解决的问题,有的时候,甚至还不如一箪食,一瓢饮时的简单和平淡。

如果是当年的我和他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会如何呢?

如果是母亲,她面临这样的情况,她又会如何呢?

一想到母亲,我不由得又想到了三江大坝。

太多的谜团都聚集在了那里,连太上皇和赵淑媛临终前最后的遗言都是那个地方,我真的很想马上就到那里去,看看在那个我已经无比熟悉的风景里,到底还有什么是我没有看透的,而母亲,她又会否真的如我所想,在那里留下了如同藏书阁一般,可以保护我们的东西。

这一夜的乱梦让我没有一刻安宁,一会儿会看到硝烟战火,一会儿又会看到山摇地动,而不管是在什么时候,我好像都一直在找轻寒,他不在我的身边,我拨开身边慌乱的人群,奋力的呼喊着他的名字,似乎也能听到他的回应,却始终看不到他的身影。

心中越来越焦躁,我最后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耳边突然响起了素素的声音——

“大小姐,你醒醒啊?”

我忽的一下睁开了双眼,就看到素素坐在床边,一脸焦虑的神情关切的看着我,一见我醒来,顿时松了口气:“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我人还有些恍惚,眨了眨眼睛,才说道:“啊?”

“大小姐,你做噩梦了。”

“……”

“我叫了你半天都叫不醒你,你的样子好吓人。”

“……”

“现在好了吧?没事了吧?”

我又躺了一会儿,才从噩梦中心急如焚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发现自己满头大汗,贴身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

素素服侍我起床换了衣裳,梳洗完毕之后出去一看,天色已经大亮。

昨天在轻寒走的时候也已经吩咐了下去,今天要离开太和往三江口去,大家都在等着我,可我自己却被噩梦给魇住了,拖延到现在,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我匆匆的吃过早饭,整理了一下便和铁圳、铁蓉他们道别,然后准备离开。

查比兴和查林也跟着我们一起,原本我以为养好伤之后,查林会选择留下来,可他听说我们要去三江大坝,就执意要跟着一起去,查比兴也无法阻拦,大家便一起上路。

在我们的人马旁边,我也毫不意外的看到了裴元灏的人马。

不过,和我们一样,他的人马也是分做两路,他让一部分人马护送叶云霜和刘漓往成都那边走,停留几天,如果他也回去了,两路人马就一起汇合;如果他有事绊在了这里,就让他们先离开西川往西安府去。

而他自己——看他的眼神我就知道,他是要去三江大坝的。

在这个时候,大家也没有那么多的伤感离别,我所有的伤感都在昨夜用光了,所以只简单的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便转身准备上马车,就看见灵公主非常舍不得她的父皇,腻在裴元灏的怀里,轻轻的说道:“父皇回很快回来看灵儿吗?”

裴元灏低头看着他,慈父的目光让他脸上冷峻的表情也和缓了不少,他轻轻的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柔声道:“会的。”

“那灵儿会天天等着父皇来。”

“……”

“父皇一定要快一点回来啊。”

裴元灏抚摸了一下她苹果般的脸蛋,将她领到叶云霜的身边,叶云霜这个时候眼睛也是红红的,恋恋不舍的望着裴元灏,但在女儿面前终究还是要做个“表率”,她哽咽着,轻声道:“皇上千万要保重龙体,不管发生了什么,请皇上一定要毫发无伤的回来。臣妾和灵儿,都会在成都等着皇上的。”

裴元灏看着她,多少也有些感慨,轻声跟她说了几句,然后又走到了刘漓的面前。

比起那一对母女,刘漓要比别人冷静得多,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裴元灏让她照顾好这对母女,刘漓领命,然后他们便各自上了自己的马车。

叶云霜和裴灵还一直撩着帘子看着这边。等到裴元灏也上了马车,前面的车夫一声呼和,马车便摇摇晃晃的朝前驶去。

三路人马一起离开了太和。

|

虽然也只是短短几天的时间,一进一出,心境已经有了太大的不同。

我坐在马车里,看着外面熟悉的风景在一点一点的倒退,用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才离开了这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没过多久,又开始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路变得泥泞难行,我们走了两天,才终于听到雨声中多了一些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