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池回屋时,许霜降已经上床了,下了帐纱。他的推门声脚步声都没有惊动她抬起颈子望一眼。
丈母娘持家有方,早早就给女儿闺房里的床挂上帐子。浅绿透明的床纱看进去影影绰绰。
床上拢了两个薄被窝,许霜降睡在里侧,面向床内躬身躺着,头发铺在枕上,尾梢轻卷,比陈池看惯了多年的直发更松散蓬密,一下子似乎少了一点清纯,多了几分妩艳。
陈池站在灯下凝望着被窝卷,感觉有些陌生。他也说不清是喜欢直发还是卷发。良久,他摸摸索索解扣脱衣。
屋中静默,只余衣角拂过的窸窸窣窣,她始终沉沉安睡,没有扭转身醒来,问一声他,皮夹有没有找到,或者花展有没有趣事。陈池其实略微生惑,他上楼下楼,并没有花去多长时间,她怎地沾枕就睡着。
老早以前,她总是等门的,揪着他说呀说。
现在她不等他,只忠于她自己的生物钟。无论在他们那个家,还是丈母娘家,许霜降都态度鲜明。
陈池撩开床帐,坐到床口,人却没有钻进去,只是回头望向里面的人。她阖着眼,呼吸匀净,陈池注视了许久,都没有观察到她眼睫毛的微颤。
灯下纱帐,只见半边羊脂玉般侧颜,柔静细腻,却无声。
自他们吵后,只有在丈母娘家她的闺房,他们才有一周一次同床眠,但便是这般情形。先是他生气,后是她生病,再然后就约定俗成了。
陈池转回头,双手撑在床沿,薄纱帐恼人地搭着他两侧,拂得手臂微微麻痒。他抿紧嘴唇,眸光落在前方地板上。半晌,他又扭头望了许霜降一眼,站了起来。这动作他并没有刻意放轻,甚至他走到桌边拉开许霜降的背包拉链时,也没有刻意放轻。
床帐里,拱起的被窝儿纹丝不动。
陈池伸手到包中探两下,里头有个塑料袋,一件件衣物团得很整齐,他与她多年生活,一眼瞥过去,就知道这些是许霜降对于脏衣服的处理方式。陈池抿紧唇角,从上拨到下,翻到她穿过的内衣时,滞了滞,嚯地扭转脸盯向床。
帐纱隐隐,里面的人掩不住曲线玲珑。
陈池静望片刻,指尖半僵,继续翻动,其他尽是些小零物件儿,水瓶、风油精、面巾纸、多功能指甲钳、防晒霜……还有一个已用过的旅行洗漱小套装。从小侧袋里,陈池捻起了一张票根,苏州拙政园。
许霜降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她从睡梦中醒来,只看到一双眼,就在她的鼻梁上方,犹如暗夜里唯有的两颗星。
温热的鼻息源源不绝地袭上脸庞。
许霜降遇事之初,脑子总是不够活跃,她半开了眼睑,揪着一个已然不重要的问题反复在心里琢磨,陈池此刻和她貌似同盖了一层薄被,莫非她睡前没有把被角压在身下压踏实,怎地轻易就被他扯走了一些。
五月末的夜,微暖微凉,总会让人松懈了被窝卷,再不像冬日里那样裹紧的。
陈池钳制着她,久久不出声,在昏暗的夜里,他没有错过她眼睫轻巧的扑闪,他耐心地望着她,好似终于等来障目蝴蝶扇起翅膀,露出两半汪山涧清辉。
他的五官在许霜降眼里还模模糊糊,她只凭本能感知着,下意识地敛住气息,好像她是一只被伏地兽扑倒的猎物,正被炯炯地锁牢窥视。
这样的沉默,持续到许霜降耐不住要侧转身,她微微一动,陈池手中便用了劲,按住她胳膊。他把声音压在唇齿间,一字一顿吐出:“霜霜,我走后,你……在家好吗?”
他希望她说,她不在家。
陈池的热息随着音节,忽强忽弱地撩在许霜降面颊,她动弹不得,轻蹙眉,偏转了脸。“好,”她挣着胳膊,语调平板道,“你问过了。”
胳膊上传来更大的力道,箍得许霜降隐隐生疼,陈池的呼吸似乎愈加挑衅地贴近她脖颈侧突的大筋。许霜降激灵灵地,有种错觉,陈池就要下口舔咬。
就在她避无可避准备冒火质问时,陈池忽地松手了。
许霜降感到身上一凉,一阵冷风窜进被窝,而陈池,滑下去拎起被子一掀,迅即脱开被窝,又粗鲁地将被子边缘塞到她腰下,似卷着她,也似隔着她。他腾地翻身过去,面向床外,随手捞过另一条被子,从头到脚盖住他自己。
帐钩轻晃,碰到床柱,发出叮一声,犹如风吹环珮般清脆。
过了好一阵,许霜降才从僵滞中反应过来。
她终于视野开阔,可以看清拢住床榻的那层纱帐轮廓,她和陈池,都在这柔柔密密的纱帐挑出的小方空间里,隔了一手宽的距离。他的背,如一道宽厚矮墙。
夜,复归清寂,刚刚床钩的轻响在脑中的余音也淡去了,屋中黑静。
许霜降也翻转身,背对着陈池,一点点躬起身体,将自己轻悄悄地团好。她睁大了眼睛,抿住了牙关,努力地平缓着呼吸,这样就不会让自己的肢体轻易地颤抖,传到床架子上,让人知道。
一丝丝都不能颤抖,一丝丝都不能。
床帐里,再也没有声音。
天明了,这一夜了无痕迹。
“我待会儿有事回去。”陈池扣着衬衫扣子。
“嗯。”许霜降勾起蚊帐挂钩,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
陈池瞥了她一眼,拉开房门出去。
两个小时后,他在自己家的卧室里,打开了许霜降的床头柜抽屉,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她的密码本。
陈池对许霜降的习惯了然于心。他记性原本很好,至少比许霜降好,她的很多密码他都知道,甚至都是他给建议的。不过昨夜,他却打不开她的手机。虽然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修改了她的开机密码,但是他知道她一定会把新密码手抄在这个小本本上。
她是一个过于仔细的人,那年坏过一次手机后,发现她自个在电子产品上的摆弄能力不强,就选了一个笨办法,把重要的信息用笔老老实实地记录一遍,以防哪天这些电子产品坏了,她还有存根可查。这些年,陈池知道她记过电话号码、银行密码,甚至她苦苦通不过的驾考要点。
这个小本本,当初还是他挑中的。陈池望着那略显陈旧的塑料封皮,没有多少犹豫就翻开。
她的手机开机密码很醒目,就在首页。原是他的生日组合,现在这行数字上被划了三条粗杠,几乎分辨不出来,旁边重写了数字。陈池只稍稍一回味,就知道这是丈人丈母娘的生日合成的。
许霜降的创意,也就只有这么一点点。
他记下了,接着拨动内页。
第二三页是她和他的银行卡密码,现在他的各张卡上全部涂黑,涂得相当扎实。
陈池坐在床头,静静注视片刻,再次拉开许霜降的床头柜抽屉检视,他放在里面的银行卡并不在。他起身绕过床,拉开另一侧的抽屉,果然见到了他给她的银行卡。再一查使用明细,这段时间只有他的存入记录,没有任何支出。
陈池抿了抿唇角,继续看许霜降的小本本。
一幅涂鸦画好像映入眼帘,又被翻捻的纸飞速覆盖。他倒过去,打开。
却原来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条,但中间的一行字,仍墨迹清晰。
我犯了一个错,无法原谅,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