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皆是堂堂儿郎,面前等着诸位的是锦绣之路,我们清辉楼绝不会让诸位受到委屈!让那等贵人将我们踩在脚底!我们虽非永平人,但一样能在金贵之地闯出一条光明坦荡之路!而我们清辉楼必与你们并肩同行!”
阿殷与上官仕信说是游永平,然而两人碰到一块,走没一会便直接找了个风景如画的地儿边品香茗边谈核雕。两人谈得不亦乐乎,明明许久未见,但半点陌生感也没有。
“……我看了你近来的核雕,与以前不一样了。我父亲曾言一个人的核雕水平会随着他的阅历而改变,如今见到你的核雕,果真不假。”
见阿殷的茶杯空了,他提了茶盅便给她斟茶,搁下茶杯时,道:“不热?”
时下正是酷暑,别家姑娘穿着轻薄的绸衣,大街上满是齐胸襦裙,鹅黄的、粉紫的、月牙白的……色彩缤纷,乃永平的一道美景。相反,阿殷今日的穿着……
上官仕信暂时看不出阿殷穿了什么。
炎热的天气,她系了件披风,密密实实地把自己裹着,连脖子都瞧不见,只能看到一个脑袋。
阿殷抵袖轻咳,道:“山间凉快,不热。”
说到此处,阿殷内心真是恨不得把沈长堂扔进锅里,正面反面都煮一下。沈侯爷吃醋本色不改,她昨夜原以为已经哄好了,毕竟也算是费心费力地侍“疾”了!原想着他已心安,不再惦记着吃醋,没想到今早一起来,险些就把进来侍候的侍婢给吓着了。
阿殷对着菱花镜一看,饶是平日里在侍婢仆役面前再冷静,也不由得羞红了张脸。
沈长堂竟在她的脖子上咬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红印子,左一个右一个,仔细一数,竟有十多个之多!都怪她昨夜意乱情迷,被他吻得轻飘飘的,当时只小小地纳闷下明穆今夜怎么格外偏爱她的脖颈?之后便没再多想。
好生奸诈!
她昨夜给他报告今日要与上官仕信同游永平,原本她担心他会拒绝的,便使出浑身解数哄得大小侯爷都高高兴兴,他这才松了口。
她那时还在想呢。
这么容易松口,不像沈长堂平日的作风。
原来早已有准备。
思及此,阿殷又有些哭笑不得,怎地沈侯爷跟个小孩儿似的?人家狗撒尿占地盘,他咬红印子示威。她今日出门在外,举手投足间都尤其小心,真怕不小心就露出一截脖子。
咬一个红印子还能解释蚊子咬的,十几个红印子,她只能钻进地洞里了。
一想到这红印子没个几天还消不了,阿殷就惆怅得很。
思来想去,决定今天非得要找沈长堂,不在他脖子咬上几口,难以泄愤!
“在想什么?”
阿殷回神,又轻咳一声,道:“此次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子烨。”上官仕信道:“你若想绥州了,随时都能回来。”有句话他没说出口,她怕是再也不会回绥州了。
视线离开她的脸蛋,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明早我与江满一道回绥州,你不必送我,知道你过得好,我也心安。”
阿殷道:“你也要过得好,我也才能心安。”
上官仕信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深邃。
阿殷疑惑地“嗯”了声,上官仕信忽而笑出声来,道:“阿殷,你可知我与你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阿殷道:“你如今没时间雕核?”
他摇首,缓缓地道:“有时候子烨羡慕阿殷,拥有我所没有的勇气。”
阿殷微怔,不明白上官仕信此话的含义。
他笑了笑,说:“你来了永平。”她没有告诉过他为何她非要去永平,明明宫里拒绝了她。可他能猜得到与她祖父有关,若此事连穆阳候也无法为她解决,想必牵连甚多。而她没有丝毫畏惧,就那么坦坦荡荡地冲去了永平。
她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不像他,揣了线索,却在敌人面前选择了沉默。
阿殷与上官仕信道别后,便直接回了宅邸。
阿殷重新换了身衣裳。
今个儿天热,她闷在披风里,浑身都是汗。阿殷换好衣裳后,瞅着脖子上的红印子还是觉得刺眼,又拿了件新披风给系上了。
她走出院落,叮嘱外面的随从,没她吩咐不许进来。
之后她才走到玉兰树下,学着上回沈长堂那般,旋动了玉兰树,现出密道。阿殷提了灯便往下走,上回沈长堂只带她走了一半,并未到尽头。
她一路摸索着,密道尽头的原理与入口相似,她很快便打开了。
阿殷的心脏在噗咚噗咚地跳着。
她活了那么多年,头一回做这么大胆的事情。
她探出半个头,发现周围并没有人,这才安心地上了去。沈长堂所住的院落与她想象中差不多,她轻手轻脚地摸进沈长堂的屋子,准备给他一个小惊喜。
屋里没有点灯,不过多亏了沈长堂的习惯,在外时,仆役定也将屋子布置得如同永平那般。
阿殷摸黑找到了床榻。
她正想着如何吓一吓沈长堂时,屋外响起脚步声。
阿殷屏住呼吸,生怕沈长堂会察觉出来。然而就在此时,却响起一道女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开门的声音。阿殷顿觉不妙,幸好反应得快,一个打滚直接躲在锦被下。
锦被有一股子熟悉的味道。
阿殷知道是沈长堂的味道,一想到此时此刻自己竟躺在沈长堂的床榻上,耳根不由自主地红了红。
“你打算何时与李家姑娘成婚?”
“母亲,此事我有分寸。”
“明穆,不是娘亲说你,你这婚事虽说得由圣上点头,但你不说,圣上贵人事多又怎么可能想得起你的婚事?李家姑娘对你痴心一片,早日娶回我们侯府,你娘才能安心。”
“是,儿子明白。”
接下来,又是一番唠叨。阿殷在恭城时念过许多回沈夫人的信笺,此时是一点儿也不陌生。阿殷竖起耳朵,忽然觉得鼻头微痒,一个喷嚏即将打出时,她硬生生地忍住,咬着唇发出微不可觉的重呼吸。
沈夫人忽然打住,喝道:“谁?”
阿殷没想到沈夫人听觉如此灵敏,浑身吓出了冷汗,不过倒也还算镇定,抿紧了唇,不发声。
沈长堂自然也没错过那一声呼吸,眉头轻拧,似是想起什么,方道:“时辰不早了,母亲想必是乏了。”沈夫人迟疑地看看四周,这才道:“约摸是吧,刚刚我与你说之事,你仔细考虑。”
沈长堂淡淡道:“好。”
待房门一关,沈长堂先点了灯,之后他缓缓地打量四周,轻拧的眉头渐渐舒展,添了一分笑意。他径自往床榻走去,盯着微微拱起的锦被,漫不经心地道:“原以为洞房花烛夜才能在榻上见到吾妻,看来……”
声调拉长。
岂料锦被下半点反应也没有。
沈长堂盯了半晌,伸出手轻轻一按,依旧没有反应。这会,沈长堂急了,直接掀开锦被。只见阿殷闭着双眼,满脸通红,像极了那一夜发热的她。
“阿殷。”他唤道。
她依然紧闭着双眼。
他面色微变,再见她穿得又多又厚,大热天还躲在锦被之下,以为她闷出病来了,当即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冰凉的手指刚碰触到她的额,冷不防的,被狠狠地咬了口。
掌心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齿印。
她瞪着他。
沈长堂如梦初醒,冷着张脸道:“以后不许这样。”
他方才吓得心肝都在抖。
阿殷慢慢爬起来,道:“吓到你了?”沈长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瞧着他微微发白的脸色,才知道吓得有点过了,顿时声音软了下来。
“这不能怪我。”她解了披风,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这几天都不能出门了。”
他还是面无表情。
阿殷近来把撒娇学到了极致,嘤咛一声,道:“我好热,浑身都是汗,好不舒服。”见他还是没反应,她嗔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沈侯爷你不要太霸道。”
沈长堂忽然起身离开。
阿殷以为这招没效了,没由来有些苦恼,正想着要用什么招数时,沈长堂又回来了,手里多了方帕子。他坐下来,看着她。
阿殷伸出手。
他避开她的手,直接擦拭她额上的汗水。他一点一点地擦拭,眼神格外专注。阿殷放下手,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沈长堂,她好像能看到以前见不到的天长地久。
沈长堂忽然停下动作。
她此刻乖巧又温顺,微颤的眼睫毛如同轻薄的蝶翼,一颤一颤的,像是煽动了一股清风,吹拂至他的心湖,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把所有情绪化成一道绕指柔。
沈长堂拿来一个青釉质地的小瓷瓶,往掌心倒出指盖大小的透明药膏,指腹沾了膏药往她的脖子抹去。透明膏药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
阿殷换了个姿势躺在他怀里,慵懒地眯眯眼。
沈长堂说:“以前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侍候别人……”
她说:“沈侯爷屈尊降贵,阿殷感激涕零。”话是这么说,面上是半点感激的表情都没有,还是以往那般,眯着眼微微笑,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沈长堂喜欢现在两个人的相处。
即便她被他宠得有点娇惯了,可他心底乐意。他说:“涂一晚,明早就能消。”阿殷眼睛睁大,说:“我就说你是故意的。”
沈长堂理直气壮地道:“故意又如何?”
阿殷也找不出反驳的话,又眯起眼享受起沈侯爷的侍候。似是想到什么,她忽然问:“方才是你的母亲?”
脖子上的手指微微一僵。
阿殷随即道:“我就是问问而已,你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
沈长堂道:“有关系,待你嫁入侯府,她也是你母亲。”脖子上的动作变得缓慢,透明膏药带来的清凉让阿殷愈发精神,她想坐起来,与他面对面地谈。不过刚动了下,右肩被轻轻一压,他低声道:“别动,没抹完。”
阿殷只好作罢。
他说:“我打小就身患怪疾,母亲待我时好时坏,每逢与父亲吵闹必定拿我出气。鞭打人泄欲,大抵是从母亲身上学来。”
阿殷愣住了。
她不敢想象以沈长堂的身世,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永平贵子,居然还会有这样的遭遇。
她问:“你父亲知道吗?”
沈长堂淡道:“知道。”
打有记忆以来,他便极少见到父亲。即便是见着了,父亲也从不会对他笑,更别提天伦之乐。他那时以为天下间的父亲都是如此,直到后来长檀出生了,偶尔从宫里回府,经过二房的院落,他才能听到父亲鲜少的笑声。
沈长堂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听得阿殷很是心疼,纤细的手掌悄悄爬上他的手腕,缓缓滑下,扣住了他的五指。他声音里稍微有了一丝暖意:“我虽有怪疾,但先帝相中我的才华,倒是比我父亲还要疼惜我。是先帝与当今圣上,我才能有今日。”
阿殷松了下五指,随即又被他抓住,反扣在他的掌心里。
他说:“阿殷。”
她打断他的话,问:“我听闻沈夫人当年是名动永平的第一美人,你父亲也是好不容易才抱得美人归。你是家中嫡长子,为何你爹娘要如此待你?”
这个问题,沈长堂自然想过千万遍,可也没想通究竟原因是什么。
他自嘲一笑,道:“约摸是因为我的怪疾吧,爹娘小时候便视为不详。”
阿殷觉得奇怪极了。
她在恭城被迫念沈夫人的信笺时,那会以为远在永平的贵妇人心念孩儿,日日盼着儿子归家,如同一个世间寻常的慈母。与现在沈长堂口中的沈夫人截然不同。
仿佛看出阿殷内心的疑问,沈长堂又道:“母亲开始改变是在我被册封穆阳侯的时候,那时她像是变了个人,不复以前的冷漠与暴躁。”
阿殷问:“苏将军可是不再受到皇帝宠信了?”
沈长堂眼里忽然有了笑意,他道:“反应很快。”
阿殷掰着他的手指头,说:“不是反应快,而是感同身受。你我皆有一样的际遇,我在恭城逐渐有了钱财时,母亲也像是变了个人,原因没有其他,她不能依靠父亲,而我弟弟在外经商,浩哥儿年纪又尚小,她当时才意识到目前能依靠的人只剩下我了。”
“你猜得没错,当时我母亲的娘家开始没落,她只剩我这个依靠。”
可是人的感情不是说来就来的,即便血浓于水,可过去所受的疼痛与伤害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忘记。沈长堂想了想,他为何会相中殷氏?除去最初因怪疾而产生的冲动,大抵还有相似的遭遇。
所以最初才对她比常人有更多的容忍,也才会慢慢发现她的美好。
阿殷说:“沈侯爷,你看我们像不像天生一对?”
内心的伤感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沈长堂道:“在怪疾上而言,确实是,唯独你的唇,你的舌,能解我怪疾之苦。”
阿殷嗔他一眼。
“好好说话,别总有机会就开始耍嘴皮子!”
沈侯爷决定改过自新,以身体行动表示。
或许这是另外一种天生一对的解释?
阿殷也没机会在别的男人身上尝试,不过她也不在意,现在已经走到这里了,她也没想过找其他人。沈长堂离开时,跟阿殷说下回过来的时候可以不必这般偷偷摸摸。
阿殷闻言,顿时醒悟,方知自己今日在穆阳侯院落里鬼鬼祟祟的模样被他的暗卫看了去,难怪她如进自家后院那般轻松。
沈长堂离开后,阿殷半夜睡不着。
来了永平已有数月,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她对目前的现状还算满意,但不满足。
一想起宫里的那位九五之尊,阿殷就头疼,又不由暗暗警示自己,万万不能掉以轻心。想着想着,那一处柔软越来越疼,阿殷低头望了眼。
短短两年,从一马平川到波涛汹涌,滋味很是微妙。
她暗想,还是少亲点好了,再这么长下去,饱了沈侯爷的眼福,倒是苦了自己。
阿殷几乎是一夜未眠,疼到了天亮。
她唤侍婢打水进来时,屋外响起了匆匆脚步声,紧接着是范好核的声音——“大姑娘,清辉楼出事了。”阿殷面色微变,道:“何事?”
范好核慌乱的心在见到阿殷的这一刻彻底平静下来。
他道:“月茗县主的几位兄长今日一大早气势汹汹带人过来,把所有人客人都赶跑了,非说要大姑娘过来。说是我们那儿的吃食不干净,害了月茗县主生病。然后没多久,陆续有七八个人过来,都说那一日在我们茶肆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好几个现在卧榻不起。”
微微一顿,范好核又道:“大姑娘,我已先让人安抚除了月茗县主之外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