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得忙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小顺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心有余悸地说道:“靠,幸亏没死,这要死了还真是说不清了。”

“你小子傻啊?”黑子臭了他一句,“死了才省心呢,我们又没碰他。”

小顺咽了口唾沫,暗自合计:你倒是没碰,我在现场那是脚印指纹啥都没落下,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这些话他也就在心里嘀咕嘀咕,不敢说出来。

“现在还真是麻烦……”平哥也皱起了眉头,“一会儿张头肯定得赶过来,等眼镜醒了,把之前的事情一说,那可够受的了。”

一想到监区张队长的电棒,小顺立刻露出愁容。先前折磨杭文治的时候数他最积极,而且他也知道,一旦事情被捅出来,屋里的几位大哥肯定会把自己推在前面顶缸,到时候可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不过忧虑之余,他也抱着些侥幸:“眼镜可不敢瞎说吧?他要说了,我们以后还不整死他?”

阿山摇摇头:“眼镜还没被捋平呢。”

小顺心中一阵沮丧,他明白阿山的意思:睡觉前他们几个折腾杭文治,后者可一直没有服气。人家当时就扒着铁门大喊“救命”,幸亏平哥和黑子戏演得好,才把那个糊涂管教给对付了过去。现在杭文治被送到了医务室,再要说什么他们可没法阻止。况且张海峰是什么样的角色?这事多半要瞒不过去。

“妈的,要我说,都赖那个杜明强!”黑子恨恨地抱怨开了,“要不是他碍事,哥几个还不早把眼镜给收拾了?”

小顺一拍手:“真是啊!我们审眼镜的时候,就是这小子碍手碍脚,结果让眼镜炸了包。这会儿眼镜寻死吧,他又把人给救了。等眼镜给张头前后一说,他可美了,只给咱哥几个尿了一身骚。”

见有人附和自己,黑子便更加来劲,捶着床板叫嚣道:“就该把那小子一块收拾了。”

阿山也道:“这小子是得办。要不然这屋里不太平啊。”一边说,他一边抬眼去看平哥的态度。

平哥点起根烟,凑到嘴边深深地吸了口,暂时没有表态。

“我早就想办他了!”黑子有些按捺不住,带着抱怨的语气说道,“可好几次不都是平哥在中间挡着吗?”

“你们几个看得浅啊。”平哥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沉默片刻后又道,“这家伙可不好碰。”

黑子不屑地翻了翻眼睛:“有什么不好碰的?不就是个五年犯吗,能有多大个量?”

平哥伸出左手食指冲黑子点了点:“问题就在这里。”

黑子挤着眉头,想不通其中的状况,一旁阿山倒是沉吟起来,像是品出了些滋味。

却听平哥又说道:“四中队是什么地方,这个不用我说了吧。”

“重监区啊,全市最恶的犯人都在这儿集中着呢。”黑子扬着头,好像还挺自豪的样子。

“嗯,那我们这个监区,和别的监区有什么不同?”

“那可就惨了……”黑子咧咧嘴,蹦出一句顺口溜来,“四中队,鬼见愁,张头、坟头、子弹头。”

这句顺口溜正是在省城监狱广为流传的谐语。囚犯们用此来描述四中队最为“可怕”的三件事情:张头,即指监区的铁腕队长张海峰;坟头,指的是像坟墓一样密不透风的监舍大楼;子弹头,则是说四中队关押的都是重犯,其中不少人还是等着吃“子弹头”的死囚。

“四中队,鬼见愁……”平哥颇为感慨地叹道,“说得好啊,嘿嘿,我在这‘鬼见愁’的地方待了也有十年了,杜明强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五年犯。你们想想,这家伙如果不是个厉害角色,又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黑子心中一动,明白了平哥的逻辑。以杜明强的刑期完全没资格进重监区,可他却偏偏被关了进来,这不正说明他是一个真正的危险分子,必须要靠人人闻之色变的“鬼见愁”四中队才能制住他吗?

虽然想通了这层关系,但黑子却并不服软,他反倒“哼”了一声:“就算这小子真是个硬茬又怎样?我黑子怕过谁了?妈的,他要是识趣,我还给他三分面子;敢跟我炸刺,我一样削平了他!”

平哥挑着嘴角看看黑子,似乎对后者的狠劲颇为欣赏,同时他点点头道:“我本来也是这个意思。这小子入监的时候还算乖巧,哥几个审他,他也挺老实。后来虽然有点装疯卖傻的,但基本的规矩都还摆得住,所以我也懒得理他,图个大家相安无事。不过他这次可就有点甩大了……”说到这里,平哥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他用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搓,将那仍在燃烧的烟头捻成了粉末,然后又冷笑着说,“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陪他玩一玩。”

黑子捏着拳头,现出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神色。他已经在这坟墓一般的监室中憋了太久,正需要找个机会发泄一下呢……

这场议论中的焦点人物杜明强对平哥等人的密谋毫不知情。在监区大楼一层的医务室里,值班医生给杭文治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后,建议将其送入监狱附属医院做进一步治疗。管教不敢怠慢,带着一行人出了大楼,又急匆匆往医院方向赶去。

杜明强负责背负着人事不知的杭文治前行,因为后者体态瘦弱,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并不吃力。他一路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间或还抬头看看幽远的星空,感受这难得的自由气息。

只可惜这段旅途实在短暂,大约五六分钟之后,一幢四层小白楼已出现在众人面前。此刻正值凌晨时分,放眼向四周看去,监狱高墙内一片黑暗,只有这幢小楼内仍然灯光通明。杜明强知道这里就是监狱中的附属医院了。

监狱医院没有挂号的流程,病人入院都是随到随治。众人把杭文治送到二楼的外科病房,一个中年狱医过来了解情况后,立刻着手安排输血事宜。

犯人的入监材料中配有体检表,所以很容易便查到了杭文治的匹配血型,一番忙碌之后,一个血袋被连接在杭文治的静脉血管上,生命的希望随着血液一起又流回到了病者的体内。杭文治的面色渐渐红润,呼吸也变得匀重起来。

“没啥大问题。你们安排个人看着吧,等病人醒了再来叫我。”狱医给值班管教送了颗定心丸,然后便告辞去忙自己的一摊事情了。

管教松了口气,带着手下狱警撤到门口抽起烟来。杜明强则陪护在杭文治的身边,负责观察后者的状况。

而杭文治的恢复速度印证了狱医乐观的预测,管教等人的一根烟还没抽完,他已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随后他的眼珠漫无目的地转动着,依稀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我……我没有死吗?”他吐出一口浊气,黯然说道,那声音轻得如游丝一般。说话的同时,他看到了坐在自己身边的杜明强。

杜明强冲着他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压低身体,把嘴凑在他耳边调侃道:“这是个没有自由的地方,连死的自由也没有。”

杭文治无奈地摇摇头,不愿再答复什么。站在门口的管教注意到杜明强的举动,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烟胡乱掐灭在门框上,一边迈步过来一边问道:“他醒了吗?”

杜明强却像没听见管教的问话,只是继续对着杭文治耳语,而这次他的语气变得极为郑重:“口风紧点,千万别说昨晚的事情!”

杭文治的心一缩,“昨晚的事情”……那是他有生以来遭受到的最大的羞辱,为什么对方不让他说出来?他凝目看着那个年轻人,似乎心中颇多困惑。

杜明强却来不及做过多的解答了,因为管教已经来到了床前,他一把将杜明强拉了起来,愤愤然地喝问道:“你干什么呢?耳朵聋了?”

“他刚醒,我给他把把脉。”杜明强讪笑着编了个谎。

“你把个屁的脉!给你脸了啊?站一边去!”管教把杜明强推开,凑上前看了看杭文治的气色,换了柔和的语气说,“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先好好休息。”

“哎,张队!”屋外守候的狱警忽然招呼了一声,带着点给屋内报信的意思。值班管教连忙转过身来,而随着一阵沉闷的皮鞋声响,张海峰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张队,你来了。”管教肃然打了个招呼,杜明强则低下脑袋,双手紧贴在裤管上,摆出了立正的造型。

“怎么回事?”张海峰阴着脸,目光很快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

“这个新收不服判决,闹情绪,用眼镜片割脉自杀。幸亏我发现得早,给救过来了。”值班管教简单地说了两句,不但隐去了监室里犯人争斗的情节,还把救助的功劳也揽在了自己身上。

杭文治闷哼了一声,脸上现出愤懑的神色。照这么一说,他倒成了没事找事的麻烦角色,实际上他可是个受尽了委屈的苦主。

张海峰捕捉到杭文治的细微表情,目光一凛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吧?”说着话,他已经踱到了床边,半俯着身直接询问杭文治:“你自己说说,怎么回事?”

杭文治怔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却略略移开视线去看站在一旁的杜明强。后者也早已把脸偷偷转了过来,和杭文治目光相交的那一刻,他凝重而又缓慢地摇了摇头。

张海峰心思敏锐,立刻转头顺着杭文治的视线看去,不过杜明强此时已经恢复了老老实实的表情,低头垂手,目不斜视。

“我想不开,我没有犯罪……我是冤枉的……”杭文治终于喃喃地自语起来,而他的说辞正与先前管教的解释完全吻合。

张海峰略一沉吟,指着杜明强对那值班管教说道:“你把他先带到隔壁病房,我一会儿要问他的话。”

值班管教应了声“是”,而杜明强不待对方推搡,自己乖乖走在了前面。不多会儿两人便来到了隔壁空闲的病房中,管教命令杜明强贴着墙角站好,自己则在门口附近来回踱着方步,显得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他不得不担心杭文治曝出睡觉前的监室冲突,这样他便免不了被扣上“管理不善”的帽子。

不过事态的进展还算乐观。大约五分钟之后,张海峰也跟了过来,一进屋他便冲值班管教挥挥手说:“你先回去吧,监区那边盯着点,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值班管教松了口气,正要招呼杜明强时,张海峰却又伸手一指:“把这家伙留下,我还没问他话呢。”

值班管教点点头,一个人离开了病房。他知道杜明强是个懂规矩的老油条了,应该不会乱说什么。他刚一出门,张海峰便找了张椅子坐下,两眼则直勾勾地盯在了杜明强的身上。

杜明强还是老老实实地站着,头也不敢抬。

“杜明强……”张海峰开口了,“这是你的名字吗?”

“报告管教,是!”杜明强很郑重地答道。

张海峰笑了笑,喜怒莫测的样子。然后他冲杜明强招招手:“你过来,在我面前站好。”

杜明强顺从地走上前,停在了距离张海峰一步远的地方。张海峰把右手探到腰间,摸出了别在皮带上的那根电棍。

“你入监有两个月了吧?”张海峰又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一般。

杜明强则始终保持着同样的态度:“是。”

张海峰用电棍轻轻敲着自己的左手手掌,微笑道:“我还是第一次找你谈话。”

杜明强顺竿子爬将起来:“那说明我表现好,从不让管教费心。”

“哈!”这下张海峰笑出了声,“从不让管教费心?你可是最让我费心的一个!”说话间,他右手抬起了那根电棍,慢慢地向着杜明强的身体伸去。

杜明强暗暗咬了咬牙,不躲不闪,眼看着电棍头部戳到了自己的左手上,但并没有电击的痛感传来。他挑了挑眉头,略现出些诧异的神色。

原来张海峰尚未打开电击开关,他只是用电棍挑起了杜明强的左手,然后往回一勾,将那只手勾到了自己眼前。

那是一只属于年轻人的手,皮肤光泽,肌肉饱满,棱角分明的关节透出令人羡慕的力量感。但那只手却又远远称不上完美,因为在它的中指部位缺少了最上端的一个指节。

那是一只残缺不全的手。

张海峰盯着那只手看了许久,像是在看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看够了之后他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问道:“这是你自己咬掉的?”

杜明强咧咧嘴:“我咬自己干什么?是以前打工被机器轧的。”

张海峰抖了抖电棍,甩开了杜明强的左手,同时他颇遗憾地叹了一声:“你不老实啊。”见杜明强只是垂着头不吭声,他又接着说道,“刑警队的罗队长亲自关照,要把你送到我的手上。所以有关你的那些传言,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杜明强苦笑了一下,继续装他的哑巴。

张海峰的嘴却不闲着,他斟酌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其实我对你以前做过什么并不关心,那是你和刑警队之间的事情。我和你既不是敌人,更不是朋友,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杜明强摇摇头,同时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张海峰手中的电棍在两人之间来回指了指,拖长了声音说道:“工——作——关——系。你在我这里服刑,我就要负责把你看管好。你别给我添乱,我也不会找你的麻烦,你明白吗?”

这回杜明强终于开口道:“明白。”

“很好。”张海峰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用电棍指着隔壁房间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杜明强摊着手,神态非常坦然:“和我无关。”

“可是你隐瞒了真相!”张海峰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要和杜明强逼得脸贴脸,“而且你还阻止了杭文治说话!你以为我傻了?看不出来吗?”

“我没指望能瞒得过您。”杜明强露出无奈的表情,“但他不能说话,否则他真的活不下去。”

张海峰“嘿”地冷笑了一声:“你是在拿我的威严做人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