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溪文很沉默。音响里播着不知名的法语歌,是很久之前他们一起买的一张碟,歌手软糯的嗓音简银河仍然记得很深刻。溪文的侧脸在车厢的灯光里显得更加瘦削而沉静,这张碟陪着他走过许多的路,久而久之,变成了他路途上的一份安心。简银河头靠在车窗上,外面漆黑的景物匆匆向后退去,像此起彼落的幕布。跟溪文之间,这样的结束方式是她没有料想过的:冷静平和,彼此还有祝福跟期待。
在路上堵了很久,像是跟他们过不去似的。简银河直到半夜才回到枫林绿都小区大门口。溪文下车给她开车门,对她说:“以后要保重。”他知道此刻说完这句,以后再也没有立场对她这样讲了。一句保重,包含了太多心情。
简银河朝他点点头,“你也要保重。”
她走出几步,他看着她的背影,又叫住她:“银河!”等她回头,他走上去拥住她,静静地说:“要幸福。”
简银河不知道怎么说,只是轻轻回抱住溪文。彼此都有许多情绪,但更多的是坦然和真诚。一场缘分,开始和结束,都只是一个绵长的拥抱。
“溪文,你也要幸福……”简银河还没说完,听见不远处一辆车子忽然刹住、熄了灯。她下意识地放开溪文,看见车里下来的那个人——不是纪南又是谁?她一惊,脑中空白了一阵。
三个人站在街灯昏暗的夜半路口,纪南的影子被路灯拉长了绕过简银河身边,她看不见他表情。半分钟仿佛过了很久。
还是纪南先开口:“回来了?”
简银河莫名歉疚,她无法对刚才的那一幕做个交代。况且,不论怎样交代,都成不了一个“交代”。她对溪文轻轻说了声“再见”,走到纪南面前,问他:“是不是要出去?”
“没有,”他脸上看不出表情,“先回去吧。”
简银河坐进纪南车里,从后视镜中看见溪文的身影,他朝她挥挥手,才转身上了车。纪南不发一言,踩下油门。一直到回家,他也没说一句话。进了门,他脱掉大衣上楼,对她说:“太晚了,早点儿休息。”
简银河心里有些不妙的预感。纪南向来不计较很多事,但是也不会宽宏到毫不在乎的程度。她没想到他会这么淡漠,没有一点儿反应,她希望他能有些正常的反应,责备也好,追问也好。
“纪南,”简银河对他的背影说,“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他微微侧过身子,却没有回头看她,“有点儿晚了。明天再说吧。”
“纪南。”简银河又说,“我跟溪文,我们……”
“我累了。”他打断她,“明天再说吧。”
简银河整个头脑空白下来,她无法追上去继续对他说一句“我跟溪文之间没有什么”。她走上二楼,听见他房间里传出淋浴喷头的流水声。她在门外站了很久,等里面的水声停了,她敲敲门,忐忑地叫了声:“纪南?”
他开了门,面孔有些疲惫。
“纪南,我想你误会了……”简银河努力措辞,“我跟溪文没什么。今天一群朋友聚餐,结束之后跟他聊了天,他再送我回来。至于刚才你看到的,不代表任何意义。只是朋友之间的告别。我跟他……我们早就不是以前的关系了。希望你不要误会。”
纪南看着简银河,眼神沉沉的,半晌才说出一句:“还是旧情人的怀抱感觉最好吧?”
简银河一下子被他这一句讽刺堵了心。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他又说:“我早该知道的,就凭我,怎么可能感化你?”
“纪南……”简银河心里悲愤交加,纪南的反应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似乎高估了他的宽宏大量。
“我也早该知道,在你心里,钟溪文是不可替代的。”纪南的眉心越蹙越紧,“不管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次你真的误会了。溪文知道我要结婚了,而且他也快要结婚了。很多事都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他朝她靠近一些,逼视着她,“别告诉我,你们只是朋友!”
他的气息朝她压下来,她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点儿绝望,一点儿愤怒,还有心灰意冷。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时语塞。
“所以,你根本忘不掉他,对不对?”他的语气软下来,沉沉地问。
简银河垂下视线,平静地说:“要说的,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我要知道,你忘不掉他,到了什么程度?”
简银河一抬眼,看到纪南眼中竟然闪着泪光。她感到心口刺痛,他们之间的信任,或者说他对她的信任,原来只有这么一点儿?
纪南见她不说话,深深吐出一口气,然后握住她的肩膀,“一直以来,在工作上,我都很有把握。再难的合同,再难的客户,我都很有信心。但是只有你,让我没有把握。那天你答应我的求婚,我以为你爱上了我……”他冷笑一声,“原来,是我太高估我自己了。”
“纪南……”简银河眼中没有忍住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你对我的信任,就只有这些吗?”
他放开她,转过身去,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掉泪。
“纪南。”简银河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你要相信我。”
纪南却拿下她的手,声音喑哑地说:“银河,我爱你。但我知道,你没有那么爱我。”
简银河蓦地呆住了。他这一句,相当于忽然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判了死刑。她没有料到他原来一直这么防备。一阵浓重的失望凉了她的心,默默站在他身后,泪珠不争气地往下掉。
不知隔了多久,他听见她轻轻说了句:“我今天去客房睡……希望你好好想想。”然后,客房的门关上了。他倚着墙壁,浑身崩溃下来,无力地关上房门,刚才强忍了太久的眼泪,开始疯狂地涌出来。还没得到,便快要失去。他不是心痛自己,而是心痛简银河。发生任何、失去任何,他都可以承受,但他承受不住她的眼泪。
如果可能,他宁愿从一开始就没有招惹过她。如果可能,他宁愿早早地接受与汪培苓的那场“无处安放的婚姻”,下半生浑浑噩噩地过完,没有更多的惊喜,也没有更多的痛,反而倒好。下午汪培苓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感到事情不妙了。最近为公司的事情奔波,一份岌岌可危的事业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他没料到汪培苓会给他来这致命的一击。
当时汪培苓把那沓文件交到他手上,对他说:“不好意思,这次没能保住你。”
“怎么?”他立刻有了心理准备。
“你的公司,你自己应该清楚。如果我再跟远华公司签了这份合同,”她扬一扬手里的一份文件,“到时候……你欠远华的那些钱,恐怕连你的所有不动产都不够抵偿。”
纪南什么都明白了——汪培苓这是要置他于死地,他没有想到她居然这么处心积虑地要对付他,整垮他。她就真的那么恨他吗?他没问出来,只是说了一句:“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说呢?”
“对于你,我还有价值吗?”他已经无力跟她争辩。
她冷冷一笑,“我要你离开简银河,跟我结婚。”
“我做不到。”他毫不犹豫。
“纪南,我汪培苓从来没有求过人,也从来没有对谁认真过。唯独对你……我承认我是不甘心,过了这么久我从没放弃过,就等着还有扳回一局的那天。”
“我值得你这么恨吗?”他问。
“值得。”她眼里微微含泪,一股子倔强和愤怒,“你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
“所以,你不惜用这种方式逼我就范?”
“这种方式有什么不对?”她质问,“你欠我的!”
纪南无奈地摇摇头。有些人仿佛永远不会成熟,譬如汪培苓。他问:“所以,你认为我会就范?”
“不然,你打算一穷二白,甚至背上永远都还不清的债?”
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我是不会跟你结婚的。至于你想怎么对付我,那是你的事。”
“纪南!”汪培苓有点儿恼羞成怒,她紧皱眉头,看着面前这个让她爱恨成魔的男人。
“行了,我也累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你先走吧。”他转过椅子,背对着她。
他不记得后来汪培苓还说了些什么,他心里只想到简银河。他原以为能够给她一份足够殷实的生活,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后来汪培苓离开的时候恨恨地扔下一句:“纪南,这次我不会对你手软了!”
他在椅子里躺了很久,身体和心都空下来。他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再起身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他看着窗外的灯火和车流,那一瞬间,他决定放开简银河。走到这一步,他什么都没有了,汪培苓暗中给他一击,没有给他留半点儿还击的余地。走到这一步,还要跟简银河结婚,叫她跟他一起过那种清贫的日子吗?那未免太对不起他要娶她的初衷了。
他回到家里,一个人在沙发里默默坐到深夜,猛然想起给简银河打个电话,她的手机却是关机,他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始担心。他披了衣服就开车去找她,谁知刚出小区大门,就看到了钟溪文,看到他们的拥抱。他早就过了猜忌的年纪,对她信任到底,就绝不怀疑,况且一个拥抱能代表什么呢?但是在某个瞬间,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言不由衷地问了她:“还是旧情人的怀抱感觉最好吧?”他既然决定了放开,那么这当然是个最好的理由。如果她知道了原委,一定会傻气地跟他同甘苦,他又怎么忍心?
空调没有开,纪南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无法想象此时的简银河在隔壁房间里是不是会暗自流泪。银河,对不起。纪南闭上眼,哽咽地说。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爱他呢?她还不知道自己爱上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走到现在,他了解她比她自己了解得还要多,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爱他?跟她求婚的时候,他曾经在心底暗暗发誓,不再给她独自落泪的机会,现在他真恨自己的无用。
夜深了下去,也许又是凌晨了。纪南从地板上站起来,感到一阵冰冷的麻木。他躺回床上,脑中全是简银河。她需要一场正常的婚姻,正常的人生。但现在,任何一个“正常”他都给不起。
他在门边站了不知多长时间,天光亮了起来,他听见屋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窗帘被拉开的声音,她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从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能解决,什么都可以扛住,现在才深切体会到,很多事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纪南回到房间,没过多久,听到简银河下楼的声音。天光大亮的时候,他在一阵睡意蒙胧里听到敲门声。门外是简银河问他:“纪南,还在睡吗?”
他猛地坐起来去开门。看见她一脸疲惫,眼圈发青,他心头阵阵酸痛,不知道她昨晚是不是哭了很久?
简银河却一脸微笑,“吃饭吧,我做了皮蛋瘦肉粥。”
“谁让你做的!”他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他实在太心疼了。
简银河看着纪南紧紧凝住的眉心,心里凉了一截,却依然维持着那个温和的微笑,“反正起得早,就做了。下来吃点儿吧。”她说完下楼去准备碗筷。
他跟着下楼,看到一桌早餐,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完全没有吃的心情。简银河盛了满满一碗粥放到他面前,对他说:“不知道有没有你做的好吃。”
纪南拿起调羹,胸口堵得满满的不知是悲凉还是无望。从昨晚开始,他再怎样对她苛责,她还是这样大气温婉,简直逾越了她的年纪该具备的,像个母亲。他越发心痛。
“今天会降温。”简银河边吃边说,“说不定过两天会下雪,今年的雪来得好像早了点儿。”
他没有回话,只是勉强吃了一点儿,食不甘味。
她又问:“你今天要不要去公司?”
“不去。”
“那正好,你前几天不是说想去试结婚礼服吗?今天刚好周末,要不一起去?”她扬起脸看着他,眼里是满满的笑意。
纪南放下碗筷,一脸沉重,“我想跟你谈谈。”
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
“我想……”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我想,我们之间……还是算了吧。”
“什么?”她一时间愣住。
“我们……还是分开吧。”纪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下去的,“我昨晚想了很久,也许你对我只是感激和歉意。对于有的人,婚姻不需要爱情。但对于我,我希望我的妻子一定是爱我的。”
“所以你一直在防备我,是吗?”简银河颤声问。
“我之前太自信了,也不够清醒。昨晚我彻底清醒了,也许……我应该放手。”纪南再也说不下去,他心口一片苍凉,不知道该怎么去圆这个谎。
简银河静静盯着桌面,眼神没有焦点。半晌她抬起头又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纪南一怔,随即冷淡地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意识到你没那么爱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狭隘?”简银河终于忍不住心里的那阵委屈和愤懑,“我不相信你会因为昨晚那件事,全盘否定我们之间这段日子以来的相处,否定我对你的感情……”
“够了!”纪南打断她,“别再跟我谈感情,也别以为我是多么宽宏大量的人。再宽宏大量,也有他的忍耐限度。从前我一直以为只要我用心,就可以替代钟溪文在你心里的位置,但我错了。”
“纪南?你……”
“银河,就这样吧。我放手,免得大家都累。”
纪南说完站起来,匆匆回了房间。他不敢去看简银河的表情,他怕一看到她流泪的面孔,他就只想把她那张憔悴的脸、无望的表情重重拥到他怀里,就再也不能对她说出那些冷漠绝情的话。一场伪装,他真的心力交瘁。他在窗前坐了很久,窗外天光变换,他感到一股酸苦的力量,把他拖着沉沉地往下坠。跟简银河从相识到现在的种种片段,像默片在他眼前不断闪过,他闭上眼,心口一片灼热,泪水没处流似的,涨得浑身钝痛。他最无法接受,是临到头来给她惨烈一击的,是他纪南。
以后呢?他只能期望她以后遇到一个比他更好的人,钟溪文也好,任何人也好,只要比他好,他便还能安心。
简银河,对不起。他在心里默默念着,却无法对她讲。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再次被跳出云层的太阳撑开了,阳光照得他一颤。他站起身,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他看见简银河还坐在餐桌旁,坐在刚才的那个位置上。她穿着一身居家毛衫,背影细瘦脆弱,她发了这么久的呆,都想了些什么?纪南看着又想掉泪。他匆匆拿了沙发上的手提包,对她说:“我走了。”
简银河抬头望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那神色仿佛失了魂。
他带上大门,眼泪就又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