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上午九点,卜祥志来到老朋友万主任的办公室,万主任面色凝重地告诉他,根据病情决定明天下午两点手术,希望卜祥志今天能认真而委婉地向于雪告知实情,因为这种手术存在的风险比较大,一定要让患者有思想和心理准备,重要的是一些事情的交代和处理。就算手术非常成功,患者生命存活的时间也是个未知数,所以要求患者不要有太重的心理压力和负担,既要明白自己的病情对自己的后事做必要的交代,又要坦然面对用好的心态配合医院进行治疗。

卜祥志回到病房,面对躺在床上用药的于雪,他的脸上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神态庄重一脸严肃地盯着于雪,说:“明天下午两点手术。”

于雪心里惊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说:“好呀,终于等来手术了。”

卜祥志在床边坐下来,说:“万主任说这种手术存在很大风险,有三种可能,第一是切除子宫不久康复,第二是可能……”

于雪抬手打断了卜祥志的话,说:“你下午放学去把于佳接过来,有什么事晚上再和我说吧。没什么事的,不就是一个小手术吗?你阴沉着脸干吗?”

下午五点半,卜祥志从学校把于佳接到了医院;六点多钟,王艳和陈五平带着两个儿子走进了病房。于雪由于三点钟的时候被剧烈的疼痛折磨了一次,身体显得虚弱,脸色也有些苍白,但她还是高兴地与王艳和陈五平打招呼。她靠在病床上让王艳坐到床边,拉着王艳的手,对着站在阳台上背着手望着天空的卜祥志,第一次改口叫着:“卜哥儿,你进来一下。”

卜祥志正在考虑该怎样委婉地和于雪说,听到于雪叫自己便走了进来,在于雪床上的椅子上坐下来。

于雪手拉着王艳,眼睛看着卜祥志,说:“卜哥儿,我现在正式答应你,如果能走出医院,以后不管你带我去哪里我都跟着你。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家的户主了,我的包里那存折里有我十几年的全部积蓄五十万,我现在交给你这户主。于佳就拜托你了,你就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吧。”

王艳一头雾水,说:“不就是一个小手术吗?要这样吗?这些话回家说吧。”

于雪笑了一下,冲卜祥志说:“其实没来医院前你就已经知道我患的是什么病了,你瞒我一直到现在,住进来第三天我在你包里就看到了你帮我交的住院费单据了,一般的病一下需要交那么多钱吗?你骗我需要交一万。我把用的药在手机上查完后我就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了。我一直认为这世界上没有好男人,我一生的最大愿望是找一个好男人,现在终于找到了,我满足了,于佳交给你我也放心了。”

王艳被于雪的话震住了,说:“到底什么病啊?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什么病治不好呀?你不要那么悲观。”

于雪还是笑笑,说:“没关系的,反正这些话都要说的,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来广州十几年,感到最后悔的是近七年多时间,没有用心和精力经营好美容中心,由于亏损低价卖掉了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去追求和享受自己认为的幸福和快乐,整天倾心于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白白浪费了七年多的大好时光。七年多时间,自己像生活在梦里一样快乐和自由,现在梦醒了,才感觉到自己的幼稚无知和愚蠢,发现自己所得到的那些东西原来是一个披着华丽外衣的魔鬼,是一个美丽诱人的陷阱。这魔鬼和陷阱让我忽视了挚爱的亲情,找不到身边真正的感情,让我整天生活在梦境般的浮华之中,生活在别人虚伪的鲜花和掌声之中,现在想想那虚度的七年多时间,实在是感到羞愧难过无地自容。我憎恨网络让我身陷其中,也感谢网络让我认识了卜哥儿,我们认识了三年多,在一起的时间却不多,根本没有发现自己苦苦寻找的就在身边,眼花缭乱不懂得珍惜差一点儿又失去了。现在,我真的感到很幸福,我不但找到了自己理想中的男人,还为于佳找到了一个可以教育培养好他的好父亲,这场病让我明白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只是有些晚了。”

病房里几个人都低着头听着于雪说话,三个小男孩儿齐齐地站在病床前,他们被这伤悲的气氛震慑到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于雪。大家心里都明白了,沉默,病房里特别静,针掉地上都能听到声音。

看到他们个个神色凝重,于雪露出难得的笑容,她摇摇王艳的手,说:“你们都不要多想,卜哥儿说缘来便会相聚、缘尽自然分开,珍惜便好。我最难忘记的是刚来广州和你睡在木棚里,那时候心纯得像白纸一样,每天看到你清点那些硬币和零钞时心里特别羡慕,后来进入工厂,就像进入了江湖。我也很怀念在工厂那忙碌又充实的几年,我人生的价值也正是在那几年忙碌而专心中得到了体现,只是自己没有把握好而超越了底线。后来走出工厂我便丢失了人性、丧失了自我,生活在没有灵魂和情感的怪圈里,变成了行尸走肉的都市幽灵……”

卜祥志看看时间十点了,建议送王艳一家人回去。王艳让卜祥志送陈五平和两个儿子回去,自己今晚不回去了,并让陈五平明天关了士多店,煲点鸡汤一早带儿子来医院。陈五平点点头带着两个儿子随着卜祥志走出了病房。

王艳拉着于佳去到里面冲了凉,然后让他在于雪身边睡了下来。看着胆小又懂事的儿子,于雪想起,儿子生下半年父亲过来后便再也没有和自己睡过了。她看着这个刚失去带了自己九年的姥爷现在又要失去妈妈的儿子,于雪强大又坦然的心理再也无法控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第二天下午两点,手术室的门口,于雪即将被推进去,于雪问一边的儿子,说:“妈妈昨天晚上和你说的都记住了吗?”

儿子于佳点了点头,说:“妈妈,我记住了,你会没事的。”

于雪把目光转到儿子身边的卜祥志身上,卜祥志读懂了那目光中的无声语言,他说:“没事的,放心,我一定等到于佳读大学后再带你去湖南养老。”

小于佳看着妈妈的床被推进手术室,一转身抱住了身后的王艳,那凄怆的哭声还没叫出来,泪珠已经滴在了王艳的裤子上。

豁达坚强、从不流泪的卜祥志看着慢慢关上的手术室大门和悲凉号啕的小于佳,两行热泪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流了下来。

七十一

于雪的手术在万主任的亲自主刀下,还是没有成功,她在病房里昏睡了三天后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万主任亲手把白床单拉上了她的头部。

于雪走了,带着对生活的无限眷恋和痛悔离开了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一个从千里之外的小县城来大城市寻找梦想追求幸福的女孩儿,一个在时代的都市里生活了十三年极其普通的外乡女人,用她自己的方式和造型勾描了一副极有代表的典型脸谱,用她的坚强、执着、善良和悔恨走出了一条让人羡慕感慨却不敢复制的人生之路,用她的阳光热情、友好和宽容告诉人们她在广州这炫彩霓虹的社会舞台上曾经奋斗、拼搏、失去和痛悔地演出过。

第三天,为了看看友谊和感情的分量,卜祥志用于雪的手机向她通信录里面两百多个电话群发了一条短信:

讣告:于雪因病抢救无效,于本月二十日在南方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离世,现年三十八岁。定于本月二十二日(星期天)下午三时,在广河区殡仪馆八号厅举行于雪遗体告别仪式,望生前领导、同事及好友届时参加。

于雪丈夫:卜祥志

二〇一三年元月二十日

发完信息后,卜祥志关了手机把卡拿了出来。

二十二日下午两点,殡仪馆八号厅,经过特别化妆后穿着洁白婚纱的于雪躺在花丛中,泛红的脸颊、微闭的双眼、嵌入的睫毛和那暗红的双唇,于雪犹如一个感到疲倦而和衣睡下的幸福新娘。

卜祥志一身西装革履带着于佳站在门口的签到台边,与每一个前来的客人握手还礼。他的脸上没有悲伤,也看不到凝重,而是亲切和友好,他的内心感到莫大的欣慰,因为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一个女人说他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男人了,因为他为第二个和自己上床的女人了结了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弥补了她人生的最大遗憾,帮她完成了她最想做的一件事。

三点,仪式结束,卜祥志拿起签到本打开,他看着这些收到短信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一个个陌生名字:蔡淳佳、任芳、欧阳震华、林豆豆、陈五平、王艳、于梅、于敏兰、陈琳琳、冯浩、刘勇、陈娟。

卜祥志从口袋里掏出于雪那张用了十年的电话卡放在签到本里,然后合上,轻轻地放在于雪的身上。他要让这两百多个曾经和于雪有过联系的电话号码和这十几个向她最后告别的签名随于雪一起灰飞烟灭,然后看着工作人员把于雪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