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新月如钩,满天繁星投下一片斑驳的清辉,将夜晚的江面点缀得如梦似幻。

我独自立在船头,伸手解开了发髻,任由凉爽的夜风从我发丝间拂过,自觉已许久没有这般舒服惬意。

前世的姑娘我家境不错,从小在吃穿用度上没受过半分委屈,是以初穿越到明朝,望着一贫如洗的冷家,大有种一头撞死的冲动。

典型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如今置身于这大明朝五星级豪华游轮之上,令终日为生计疲于奔命的我,不免生出些骄奢安逸的腐朽思想。

其实,以姑娘我如今的年纪长相,寻个殷实人家嫁了,落得个衣食无忧,要比如今这风头浪尖起落沉浮的日子,好过得多。

甚至,正如小树所说,努把力攀附个皇亲贵胄,也并非不可能。

但,胖子就算了,先宅斗后宫斗的戏码,压力太大。

想至此,脑海中划过一袭青衫俊逸的身影。

若我能证实,潘公子就是穿越而来的云栖……

前世,我也曾与云栖有过白头之约,若真能唤醒他的前世记忆,与他在大明朝吟诗把盏、赏月弄梅,闲散安逸度此一生,那该有……

那该有多么无聊啊!

我在心底暗叹:冷心月啊冷心月,你就是个爱管闲事的天生劳碌命,认了吧。

我打了个呵欠,只觉一丝倦意袭来,打算回去睡了。

转身,却意外地看见了一个颀长清冷的身影。

此刻的秦朗,换上了一身墨色长衫,静立在我身后,几乎要融在了沉沉夜色里。

我抬起眼睫,轻易地对上了他一双如水的凤眸,笼着一层溶溶的水雾,漾着清冷的月光。

我不知道他已在我身后立了多久,甚至有些走神,直至我向他靠近两步,他才骤然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垂下了眼眸。

相对无言的尴尬静默中,我张了张口,觉得该说些什么。

可是,要说什么呢?

感谢他今日仗义解围,还是问一句“向来安好”?

其实,自从今日重新见了他,我便觉许多话从心底挣扎着一齐涌了出来。

我想告诉他很多事,告诉他这两个月来我经历的生不如死的苦痛挣扎,数次游走在崩溃边缘的深深绝望,以及丧失了一切尊严蝼蚁不如的无可奈何……

但,他若关心这些,又岂会是如今这般,低头不语、无动于衷的样子?

一时间,我满心的委屈酸涩,一齐向眼眶里涌了上来。

夜风忽起,轻扬起我的发丝,柔柔地拂过他的脸颊,他的脖颈。

眼前的他,却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一步。我从他身侧刻意握紧的指尖,敏锐地感受到了疏离。

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我在心底狠狠冷嘲自己一而再的自作多情,用力吸了吸鼻子,将一腔的酸楚强制遣返,转身从他身侧绕了过去。

却听到耳后那熟悉的清糯音调:“冷姑娘体内的残毒,都化去了么?”

我身形一滞,被他明明白白的一声“冷姑娘”,刺痛了耳膜。

我与秦朗,究竟从何时起,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深吸一口气,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冷笑:“谢大人关心,我已无碍了。”

我低垂的眼眸正瞥见他紧握的指尖微微一颤,显然也被我这声疏离客套的“大人”击个正着。

我想了想,觉得有些话若不趁今夜问了出来,只怕今后更没了时机和勇气,“当日去三皇子庄中救我的,是不是大人你?”

他毫不犹豫:“我那日一直随太子殿下在宫里。去救姑娘的,是殿下安排的死士。”

“原来如此。”我咬了咬嘴唇,挤出个不失客气的笑容,“当日我毒发甚重,将一位死士伤得不轻。大人来日若遇见了他,烦劳替我转达个歉意。”

他有些揶揄:“好。”

“对了,听说沈正在自己家遭人暗算,挨了顿打不说,还……吓得着实不轻,自然也是死士所为了。”

他清糯的声音泛着一丝苦笑,“也只有无聊至极之人,才会做这样无聊至极之事吧。”

与秦朗短短两三句的交谈,却换来了姑娘我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十分的不划算。

翌日清晨,我顶着浓重的黑眼圈,一边享受豪华游轮上的五星级早点,一边听潘公子详细介绍我们的行程计划。

根据大明朝关于官盐运销的规定,我们“白家四兄弟”需先将一船粮食沿长江至大运河运往淮安粮仓,而后凭粮仓的收押签章,到设于淮安的盐运司换取盐引,再到官盐场凭盐引购盐,运回金陵。

显然,胖子想要通过这一趟完整行程,彻查大明朝官盐运销之积弊。

“运河高邮段是个隐患。”我将前几日从船工老赵口中听来的,关于高邮湖怪、鬼船以及趴蝮旗的说法详细叙述了一遍。

“有点儿意思。”胖子眯眼思量了一番,“与其说是道观求平安,倒更像是给湖怪送买路钱,此事大有玄机。”

潘公子慎重道,“无论是妖邪作祟还是歹人作怪,我等皆不可掉以轻心,派得力人手先去高邮湖查探一番为好。”

我忽然想起个疑问:“关于高邮湖妖邪劫船杀人之事,运河上的船工人尽皆知,为何到了漕运总督那里,就变成了水患严重呢?”

胖子道:“我大明为鼓励漕运,对运河商人实行补贴之法,若因天时不利致使货船倾翻,船主可向漕运衙门申请一定数额的补偿银子;但若因途遇歹人或被窃而失了货物,则自负其责。”

我立时明悟:“所以商人为了申请补偿,便不会将高邮湖遇邪祟之事说了出去,只说水患严重致使翻船,漕运衙门也便照单全收。”典型的衙门作风啊!

胖子冷笑一声,眼中一道锐利冷光闪过:“待我等此行回来,户部的盐课司和漕运衙门,都该动动筋骨了!”

胖子派人前往高邮湖打探,我等便乘船沿长江徐徐东行,两日后行至镇江,遂沿大运河转头向北。

我看胖子闲来无事,便编了几道追击问题和工程问题的数学题目给他解闷,于是可怜的胖子便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基本没再出来,连送去的饭食都不动几筷子,惹得他的贴身丫鬟芙蕖姑娘跟我说话都是冷声冷气。

待她听说之前的鸡兔同笼和抽排水管也出自我之手,索性再也不跟我说话了。

而潘公子看我闲来无事,便教我下了两日的围棋。

下棋这东西,一旦学会就上瘾,于是我接连两日沉浸在与潘公子的博弈厮杀之中,倒不觉十分乏味气闷。

然第三日清晨,棋盘和棋子却不翼而飞、遍寻不着了。

不知又是哪个无聊之人干了这样的无聊之事。未等我破获围棋失踪迷案,我们的船却终于在扬州府靠了岸。

“终于可以脚踏实地了!”下船站在扬州的码头上,我十分惬意地舒了舒筋骨。

终于解出了数学题,对自己的智商重拾自信的胖子也心情大好,“如今虽不是烟花三月,但扬州美景,倒也四时皆宜。我们便在这里落脚一阵,逛逛瘦西湖听听清曲,顺便等待高邮湖的消息。”

原以为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历险,到这里竟变成了观光游,还真是……令人身心愉悦。

“四弟可听过扬州清曲?”

我摇头:“未曾,很好听么?”

一个时辰后,我便如同真的初次离家,跟随兄长们出门长见识的傻小子一般,坐在妙音阁的二楼雅座异常兴奋地四处打量。

“扬州本地人称,听清曲非妙音阁不可,可见此处应为正宗。”潘公子青衫白扇,与此间雕梁画栋、雅致精巧的内饰相得益彰。

“难怪如此多的人。”我凭栏向楼下望去,但见偌大的茶堂里满满当当地挤坐着各种男子:读书人模样者有之,商贾模样者有之,甚至油腻中年男、猥琐老大爷等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这妙音阁如此好生意,真是日进斗金啊。”

“平日倒也不至于如此。”一旁雅间里的客人自来熟地搭茬,“今日这许多人,都是冲云谣姑娘来的。”

“哦?这位云谣姑娘如此受欢迎?”

“小公子一看就是外地人。云谣姑娘可是扬州城最当红的歌姬,不但生得美若天仙,一手琵琶弹得精妙绝伦,唱清曲儿更是宛若天籁,整个扬州城无人能媲美。”

“原来如此。”当红小明星一枚。我正好奇大明朝的演唱会是个什么场景,忽听楼下一片高呼低叹:“云谣姑娘出来了!”

便见楼下戏台之上,一方素色纱帘之中,骤然亮起了几盏红色的灯笼。

莹莹灯火中映出一个朦胧婀娜的身影,若隐若现、如幻似真。

纱帘后的佳人娉娉袅袅起身,隔着纱帘冲众看官盈盈一福,随即玉臂抱琴,素手轻挽,拨出一串玉珠落盘般清脆的音符,台下瞬间鸦雀无声。

这位云谣姑娘,可谓将“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一句,演绎了个十足十,吊足了在场男人们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