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心里并没有多少怨恨的情绪,只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两个人。终究还是另一个世界里的。立夏很沮丧。坐在台灯下面半个小时,可是面前摊开的化学参考书上的题目一道也没有做。盈盈她们都上床睡觉去了,只是立夏要等遇见晚上回来帮她开门,所以习惯性地晚睡。平常立夏都会用这段时间温书做题,可是今天手中的铅笔在纸上画来画去只写出一堆乱七八糟没有任何意义的数字和符号。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没有来由的短句:“不要青春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星星点灯”“小卖部的新笔记本真好看”……
立夏望着窗外,心里想,快要夏天了吧,风里都有很多的水汽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夏天呢?到了夏天,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哎,小司,要么先回去吧……估计立夏她……”
傅小司没有说话,戴着耳机仰躺在长椅的靠背上,于是陆之昂也说不下去了,只能低低地叹一口气,然后也躺下身子望着天。
“之昂,你看天上的云那么厚,应该快下雨了吧?”
没来由的一句话。声音里也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是啊,所以要快点儿回家呢。已经十一点了……”
“你先回去吧。我等下也走了。”
“……还是一起吧。我包里有雨衣的。”
“一件雨衣也不能两个人用啊,笨蛋。先回去吧你。”
“天上的月亮真圆啊……”
“哪儿来的月亮!”
“月亮代表我的心……”
“月亮要哭了。”
“……你!白内障!”
小司,有时候总是想,即使待在你的周围,哪怕帮不上什么忙,但是能告诉你你不寂寞,那也是好的。无论是小时候,还是你光芒万丈的现在。我总是觉得你有自己独特的世界,没有人能够听懂你的语言,所以怕你会孤独会寂寞。我从小就有一种很傻的想法:两个人一起无聊,那就不算是无聊了吧……所以一直到现在,我时时都会想,小司他现在,孤单吗?
所以当我这些年在日本的街头,偶尔看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樱花雨时,我都会想,傅小司不在,真可惜啊。
独自看到世间的美景而无人分享,真是一种让人沮丧的遗憾。我想拍下全世界的美景,带给你看。
——2003年·陆之昂
后来果真下起了雨。春天的天气总是潮湿的。特别是浅川,似乎春天的每个晚上都是春雨连绵的。傅小司站起来脱掉衣服兜在头上,正要拉着冷得哆嗦的陆之昂离开,一抬头就看见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的遇见从学校外面跑进来。傅小司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大半夜才从学校外面回来,傅小司想起班上的关于遇见是个问题学生的传言。
“果然……”
遇见只顾着低头赶路,跑到公寓门口才突然看到长椅上有两个人,着实吓了一跳,等看清楚了是傅小司和陆之昂之后就停了下来。
“你们是鬼啊你们,大半夜地站在这里害人干吗?”
“等立夏呢。不过立夏好像不太愿意讲话的样子。有点儿伤脑筋。”
陆之昂用书包里的雨衣兜着头,看了看全身湿淋淋的遇见然后想了想把雨衣递了过去说:“你要吗?”
遇见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说:“你自己留着吧,我马上就回公寓了用不着。”之后又抬起头看了看傅小司,然后顿了顿说,“你等等吧,我去叫立夏下来。”然后在两个男生目瞪口呆的表情里麻利地翻过了铁门朝楼上跑去。
立夏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回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记忆全部掏空,只记得自己几分钟前在楼下号啕大哭差点儿吵醒管理员的傻瓜样子。可是现在心里是毛茸茸的温暖。就像是冬天洗好澡之后冷得打哆嗦,然后突然钻进了妈妈用暖水袋暖好的被子。
本来是习惯性地等遇见回来,习惯性地在十一点多听到走廊的脚步声然后帮她开门顺便给她干毛巾擦雨水。可是她拉着立夏往楼下跑,立夏心里其实隐约地能想到什么,却始终有种惶恐,不过因为有遇见,心里并不怎么害怕。
立夏想现在傅小司和陆之昂应该已经到家钻进被子睡觉了吧。特别是陆之昂那个家伙,好像特别爱睡的样子呢。想着他们两个全身湿淋淋地站在铁门外面对她说话的认真样子,立夏就有一点儿想哭。
她想她一辈子都会记得今天小司说话的语气以及他说过的这段话。
他说,因为怕李嫣然计较那件衣服,所以才急忙开口说要赔给她,因为怕李嫣然说出来比他自己说出来会让立夏难堪一百倍。他说,本来以为立夏能理解他的想法,因为大家是朋友所以不会计较,可是没讲清楚,所以让立夏误会了,真是对不起啊。
其实立夏可以很清楚地听出傅小司语气里的那些失望,这让她觉得很内疚。为自己的不知好歹也为自己对他们的不信任感到丢脸。所以她忍了很久终于扯着嗓子放声大哭,这一哭惹得遇见马上用手捂住她的嘴并且骂了她一声笨蛋。
的确是笨蛋啊……
傅小司和陆之昂变了脸色,傅小司表情郁闷地说:“难道我又说错了?”
然后立夏死命地摇头,尽管遇见用力地捂着她的嘴,她哭不出声来,可是她知道自己的眼泪流了很多很多,只是它们溶进了雨水里,没有人知道吧。
走的时候傅小司低下头表情认真地问:“立夏你还生气吗?”
她只记得自己很傻地用力地摇头,然后看到傅小司终于露出了笑容,其实傅小司的笑容特别地温暖,不像是陆之昂如同春天的朝阳一样和煦的温暖,而是像冬日里的终于从厚厚云层里钻出来的毛茸茸的太阳,因为难得一见,所以更加地温暖。而且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变得格外地清晰,像是在舞台上看到他时的样子,北极星高悬在天空上面,指引北方的回归永不迷失。
上楼的时候还是一直哭,遇见在一旁摇头叹气拿她没办法。
每上一层楼,从走廊阳台望出去,都可以看到他们两个蒙着衣服在雨里奔跑的样子。
立夏想,他们两个从小在优越的家庭环境里能够一直如此干净而明亮地成长,真是不容易呢。等到他们长成棱角分明的成熟男人的时候,应该也会因为他们的善良和宽容而被越来越多的女孩子喜欢吧。
而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大家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自己会像现在这样从自己的公司带一大包点心,穿越人潮汹涌的街道,走过红绿灯,走过斑马线,走过一个一个陌生的人,然后出现在他们面前吗?
不出所料第二天两个人都感冒了。遇见还嘲笑他们两个抵抗力弱,自己天天晚上都淋着雨回来还没感冒呢。立夏心里却很内疚。明明可以在晚上回公寓的时候停下来听听他们说话的,自己却摆了副臭架子。真的是臭架子呢,都不知道当时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现在想起来真的脸红。
陆之昂穿得像个粽子一样,在他们两个的座位边上摆了个垃圾篓子,擦完鼻涕的纸大团大团地往里面扔。立夏上课时不时地听到后面传来的叹气,因为鼻子不通畅所以带着嗡嗡的声音。
班主任很紧张的样子,甚至主动要批假让他们两个回家休息。看起来学生和学生就是不一样,其他一些同学偶尔要请一下假都难,而这两个人感冒一下就吓得老师要主动放他们大假。
所幸的是没几天两个人的感冒就好了,男生的身体总归是强壮一点的。于是立夏稍微放了点儿心。之后就开始从寝室里大包小包地带妈妈寄过来的点心到教室里来,让陆之昂很开心地吃了三天。
五一劳动节,学校破例放了两天假。这在浅川一中是难得的一次。因为随着功课越来越紧,时间就变得越来越不够用。所以立夏在考虑了很久之后决定还是留在学校看书比较好。傅小司和陆之昂肯定是回家去的,七七叫家里开车来接,她叫立夏一起回去,立夏摇了摇头,尽管立夏蛮想回去看看妈妈的。所幸的是遇见留在学校,这让立夏觉得特别开心。
早上起床的时候整个寝室甚至是整个公寓大楼都空荡荡的。立夏和遇见体会了一下两个人独占宿舍独占盥洗室甚至整个公寓楼的感受,这真让人开心。两个人从起床开始就一直打闹进盥洗室然后又打闹回寝室,像是疯了一样。
吃过早饭后遇见有点儿认真地对立夏说:“等下上街去吧。”
“去干吗?不看书啦?快期中考试了呢遇见。”
“去帮那个女的买衣服啊,说过赔她的总归要赔的。”
“……遇见,我……身边没那么多钱呢……”
“是我赔又不是你赔,你要钱来干什么?”
立夏抬起头看着遇见微微有些生气的脸,心里像是有潮水一阵一阵打上来,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站在海边上,傍晚时分的大海很温暖,那些海浪一阵一阵地覆盖到身上,像回到很多年前妈妈的怀抱一样,“……妈妈?咦……怎么把遇见想成了妈妈啊……夸张……”
路上到处张灯结彩,毕竟在中国劳动节还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呢。“不是说劳动最光荣吗,那么劳动者的节日似乎就应该最隆重呢。”立夏嘻嘻哈哈地对遇见说。
转过两个街角停下来,遇见抬起头看了看门口巨大的广告牌,说:“应该是这里了吧。”然后拉着立夏走了进去。
马路上总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他们朝着自己的方向匆忙地前进。没有人关心另外的人的方向和路程,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旅途上风雨兼程。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嘈杂和混乱,无数的脚印刚刚印上马上就被新的脚印覆盖。
头顶的电车线纵横交错。
在苍白的天空里切割出大大小小的零碎的块。
越来越小的碎片。越来越小。
立夏坐在马路边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背。而身边的遇见从里面出来后就一言不发地坐在马路边上,立夏微微转过头去就看到遇见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手指骨节,再微微地低下点头就看到了遇见眼里含着一些细碎的眼泪,这立刻让立夏慌了手脚。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所以立夏也只能机械地重复叫着“遇见,遇见”,叫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都带了哭腔。
遇见擦了擦眼睛,隔了很久然后抬起头说:“那件衣服三百八十块,我只带了三百块。对不起呢。”
时间融化成液体。包容着所有的躯体。
就像是所有的婴儿沉睡在子宫的海洋里。落日从长街的尽头渲染过来,照穿了一整条街。
立夏本来也不明白遇见为什么因为没带够钱就那么伤心,可是之后就明白了。明白了之后,立夏觉得想哭的是自己了。
那个叙述缓慢而又冗长,不过立夏根本就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大街上的人群就在遇见的声音里逐渐淡化了容貌,所有的声音都退得很远,时间缓慢而迅疾地流逝,夕阳沉重坠落,像是第二天再也不会升起来的样子,可是每个人都知道并且相信,它第二天还是会升起来。下班的人群朝着各自的家匆忙地赶回去。整个城市点燃灯火。
一切的叙述都从遇见的那一句不动声色的“立夏,你想听一个……故事么”开始。立夏像是走进了一段漫长而黑暗的甬道,胸腔像是被巨大的黑暗镇压,呼吸困难。当遇见讲完后,立夏像是突然穿出地面般大口呼吸了一下空气。
立夏,你曾经告诉过我你爸爸现在不在身边吧。可是,我连爸爸妈妈都没有见过呢。我从小和外婆一起长大,生长在一个叫白渡的乡下。你听说过白渡吗?就在浅川的附近。我妈妈是在没有结婚的情况下生下我的,你知道,在那个年代,那是一种多么不可饶恕的罪孽吗?我的外婆一直叫我妈妈把孩子打掉,可是我妈妈一直不肯,到后来我外婆生了很大的气,甚至按住我妈妈的头往墙上撞,可是我妈妈除了流眼泪之外什么都没说。甚至任何声音都没有发出,像是一个从小就不会说话的哑巴。立夏,你听说过一句话吗,那句话是,哑巴说,相亲相爱。我觉得我妈妈就是那个样子的。即使是现在,我都经常梦见我妈妈被外婆按住头往墙上撞的样子,我在梦里都可以看到她眼睛里依然有光脸上依然有笑容。尽管我没有见过她。可是我从照片上看到过我妈妈,那还是她十七岁的时候,梳着大辫子,穿着粗布衣服,表情纯真。
可是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爸爸是什么样子。
我妈妈留下过一本日记,我可以从里面零星的文字去猜度我爸爸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们是在火车上遇见的,我妈妈写道:他的眉毛很浓,像黑色的锋利的剑,眼睛格外地明亮,是我见过的最明亮的眼睛了。鼻子很高,嘴唇很薄,本来是张锐利的脸,可是在他微笑的时候所有的弧度全部改变。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看见他的,那个时候他坐在我的对面,指着窗户外的大海手舞足蹈,他的表情开阔生动,像是无数个太阳同时从海岸线上升起来照耀了整个大地,让我一瞬间失了明。他一转过脸来就看到了对面的我,那是他这辈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说:“真漂亮啊,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
在那之后他们两个就一起结伴前行,我妈妈的日记本里有着那段时间他们两个最甜蜜的回忆。有我爸爸拼命在火车上为妈妈抢一个座位的样子,有我爸爸脱下衣服给我妈妈穿的样子,有我爸爸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去帮妈妈买一碗豆浆的样子,有我爸爸表情生动地讲述他从小生长的西北高原大戈壁的样子,有我爸爸挥舞着手臂意气风发的样子。
而那个时候我妈妈就决定了和我爸爸在一起。妈妈的日记本里写到当她躺在我爸爸身边听着他年轻而深沉的呼吸时,她觉得这就是幸福吧。可是我妈妈又怎么能知道,这一份短暂的旅途中的爱,就换取了她整个人生。一个表情换走一年,一个笑容再换走十年,一个因为年轻没有经验而显得粗糙但是充满力量的拥抱就换取了一辈子。在我妈妈回家的时候,我那个年轻的爸爸——那个时候他还很年轻呢,二十岁的样子——执意要和她一起回去,可是我妈妈不同意。她写了份地址给他,说叫他回家问过父母后再去找她。然后我妈妈就上了火车。
“立夏,你知道每天站在田野里等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