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婉怡离开奶茶店的时候很失落。只不过她的失落没有写在脸上,而是写在了眼里。恰恰相反,她的脸上还是挂着笑意的,她站在店门口对我说:“江蕙,见到你很高兴。真的。”我点点头,“我也是。”
她冲我笑笑就踮起了脚丫缓缓下了台阶,她的身影很单薄,微风拂动她的裙摆,摇动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忧伤。就在我刚要准备转身回店里的时候,陶婉怡叫住了我,她止步不前地站在被梧桐树荫笼所笼罩住的世界里,任由微风拂乱她的波浪卷秀发,“江蕙,你知道什么叫一见倾心、生死与共吗?”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刚刚还在内心翻腾的小人得志瞬间就像是被海浪拍打下去,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她并不期待我的答案,或者说这原本就是一场自问自答,像是预先排练好的电视剧那样,于是,我听见了她的答案,她几乎是笑着说出来的,“江蕙,为了萧嘉懿,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不怕会有第二次。”
就这样,陶婉怡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还没等我从她的声音走出来,眼前只剩下车水马龙的大街和婆娑摇曳的梧桐树,零星的梧桐树叶缓缓地飘落下来,像是一场生命终结的仪式。
这种仪式太过寂静了,寂静到除了心跳声,什么都没有了。
我摸出手机要给萧嘉懿发短信,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按着手机键,可是半天未能打出一个字来,那些已成形或者即将成形的话语被我删了写,写了又删,我的手心里都是汗水,就连手机也变得湿漉漉的,像是被水浸泡过一般。良久之后,我打下了六个字,像是筋疲力尽那样按下了发送键:陶婉怡回来了。
萧嘉懿回的很快,内容也极其简单:“回来就回来吧。”
“我们见见吧,就现在,2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发完这条短信我就关掉了手机,我不想看到萧嘉懿的任何疑问或者推辞,一点都不想,我只是想见到他,现在,立即,马上,刻不容缓地。
我跳上了刚好停下来的2路公交车里,车厢里人很多,拥挤的厉害。我小心翼翼地往后走,还是会晃晃荡荡地踩着别人的脚或者撞到别人的身体,我涨红了脸,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的不小心道歉,没有人回应我,仿佛大家早已习惯了这种颠簸的伤害,习惯了在自己的世界里思索现在或者未来。
这样也好,我也没必要在说对不起的时候附带送上一张笑脸,我得把所有的微笑都积攒下来,然后统统交给萧嘉懿,除了这仅存下来的言不由衷甚至有些狼狈不堪的微笑,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交给他了。
萧嘉懿不可能不知道2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在哪里,或者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有些记忆就像胚胎一样在心底繁衍,不管你看过多少风景,走过多少城市,你始终都不会忘记最初的美好。
这些美好,终究会伴随着成长,褪去稚嫩,褪去年华,纵然等你老无所依,你依旧能在这些美好的回忆里,经历春夏秋冬,经历年幼的轮回。
我应该告诉你,2路公交车的终点站是我和萧嘉懿的小学,一个历经时光洗磨的地方。
那时候萧嘉懿的妈妈还不是全职太太,她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小学里教书。我和萧嘉懿的童年就是在她所任职的学校里度过的,每天早上吃过早饭之后我都会被江采文像拎小鸡一样拎到萧嘉懿家里,江采文在丢下我的同时都会丢下一些琐碎的东西,比如一小瓶香油或者一支未拆封的唇膏。那时候的化妆品还只是稀罕的玩意儿,但是江采文有,仿佛她从来都不缺这些东西,梳妆柜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东西,女人都喜欢这东西。萧嘉懿的妈妈也是个女人,自然也不例外。她总会在接过江采文手中的礼物的同时让萧嘉懿给我拿几颗糖吃。那时候的糖果都是硬的,很甜。包糖的锡箔纸也很好看,五光十色的,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和萧嘉懿在吃完糖果之后总会把这些锡箔纸收藏起来,小心翼翼地叠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放在口袋里,仿佛口袋里重新装满了糖果一般。江采文离开之后,萧嘉懿的妈妈就会用自行车载着我们去学校。自行车是带杠的那种,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时代的发展只会化繁为简,朝更为美观、时尚的潮流发展,陈旧的、臃肿的东西只会被磨灭掉,不管那些东西曾经承载了多少美好的记忆。萧嘉懿坐在前排的杠上,我坐在后车座上,自行车每次在滑行的时候萧嘉懿的妈妈总不会忘记嘱咐我说:“小江蕙一定要抓紧车后座哦。不然就会摔倒在地,头破血流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总会附带上头破血流、面目狰狞的表情,现在想想是相当的滑稽可笑,但是,在当时,有的只是天翻地覆的恐慌。于是,我紧紧地抓紧了车后座,惊恐不安地看着路边的房屋和树木一点点地被我丢在了身后。只不过,再怎么丢也丢不掉萧嘉懿向我招手的样子,还有她妈妈宽大的身体。那时候我真羡慕萧嘉懿,至少他用不着像我这样胆战心惊地抓着车后座,因为他妈妈会护着他,任何时候任何地点,而我不一样,我除了能看到她的后背,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该继续跟你讲讲那个小学,那个填充了我和萧嘉懿所有记忆的小学。小学并不大,除去两栋教学楼、一栋办公楼就剩下广阔的操场了。那时候我和萧嘉懿只对操场有兴趣,因为这个操场足够大,大的我和萧嘉懿可以任情地奔跑或者玩躲猫猫的游戏。操场的四周都是密集的花坛,每年春天的时候都会有蝴蝶翩翩起舞,我和萧嘉懿扑捉蝴蝶,有一次我没扑捉到蝴蝶,在抓住花蕾的那一刻被蜜蜂蛰了手,我忍不住疼痛坐在阴凉的地面上哭,萧嘉懿跑了过来,他一把抱住了我,像个小大人那样哄我,可是我的手还是疼,我把眼泪和鼻涕都涂抹到了他的衣襟上,于是他变得法子来哄我,编花篮啊折花帽子啊,我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哪里学来得这么多的手艺,一看到那五颜六色的花蕾边帽子我就不哭了,萧嘉懿就笑着把它戴到了我头上,他说:“江蕙,我们来玩过家家好不好,我是你的新郎,你是我的新娘……”
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但是每一次想起这些场景的时候,那些被我费尽心思建筑起来的壁垒总会不堪一击地毁于一旦,这一次也不例外,我迎着车窗,眼泪一不小心就掉了下来。视线变得模糊了,记忆却变得清晰起来,年幼的萧嘉懿又一次在我的脑海中雀跃起来,他把编织成花冠的帽子戴在我的头上,对我说:“江蕙,我们来玩过家家好不好,我是你的新郎,你是我的新娘……”
再多的山盟海誓也敌不过年幼时的童言无忌,哪怕只是一个玩笑,哪怕只是一场游戏,我们也要用尽终生的时光来缅怀,遗憾的是,我成了别人的新娘,你却不是我的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