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明白了,原来祖父想见的人是利曜南,现在他最想见的,是真正的“亲人”。

欣桐愣愣地坐在老人的病床边,一分钟后,她才慢慢地站起来……

从祖父被紧急推进开刀房后第二天,她就从Anna口中得知,银行的董事们已经将前晚收到的信,传真到Anna的办公室求证。

那是一封DNA鉴定书。

鉴定书上说明了,她与纪碧霞并无任何血缘关系。

相反的,丽玲与她是近亲,而春姨……

她才是自己真正的母亲。

难怪从小到大,她的“母亲”一点都不关心她,而春姨却比母亲还要像一个母亲般地呵护着、疼爱着她。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姓“纪”?为什么她会成为纪碧霞,而不是吴春英的女儿?

这些问题,到现在都还是没有答案的。因为除了红狮董事与银行内部高级干部外,外头还没有人知道这件消息。

刚踏出祖父的病房,欣桐就碰见正提着食物预备走进病房的玉嫂。

“孙小姐!我给您熬了稀饭过来,您要吃一点东西才行——”

“玉嫂,请你帮一个忙……”她苍白地望着玉嫂。

玉嫂见欣桐的模样不对,遂拉着欣桐的手一起走进病房里。放下粥饭后玉嫂仍然紧握着欣桐的手,殷切地道:“孙小姐,您尽管说,只要我的能力允许,什么忙我都会帮您的。”

直到现在玉嫂还是称呼欣桐“孙小姐”,尽管她也已经得知,欣桐可能并不是真正朱家孙小姐的消息。

因为只有欣桐,从来不曾将她当成仆人看待,比起朱凤鸣大小姐老是仰着鼻孔看她,孙小姐比朱凤鸣好上一千、一万倍!

“请你帮我打一个电话到香港……给孙少爷。”欣桐喃喃地道。见到玉嫂的神色困惑,她惨淡地补充,“是爷爷想见他……要快。”

她不知道祖父能不能撑下去?还能撑多久?

所以她一定会尽力达成祖父的心愿。

“我知道了。”拍拍欣桐冰凉的手,玉嫂善体人意地道。“倒是孙小姐,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啊!”看着欣桐惨白的脸色,玉嫂皱起眉头叮咛着。

最近这几天的变化太剧烈,连一般人都会承受不起,何况是一名孕妇!

“我知道。”欣桐强颜欢笑,声音却轻若飘魂。

她几乎三天没有合眼……

她已经太累、太疲倦了。

玉嫂的电话被打了回票。

利曜南的助理马国程的理由是:利先生不会到台湾见任何一个朱家人,除非朱欣桐小姐亲自到香港求他。

“他是这么说的吗?”欣桐坐在玉嫂面前,没有表情地轻声问着。

“是啊,我听那个姓马的是这么说的!”玉嫂不高兴地道,“孙小姐,您别听那个姓马的胡说八道,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有把话带到孙少爷面前——”

“我可以到香港去求他。”欣桐道。

玉嫂不同意。“这怎么可以?!您现在的身体这么虚弱,怎么还能够搭飞机到香港?!”

“没关系。”欣桐转头对玉嫂微笑,“请你帮我打电话,联络那位马先生,就说今天下午,我会立刻搭机到香港。今天不是假日,我到机场排候补机位,幸运的话应该等得到位子。”

“我不赞成你这么做!”玉嫂死命摇头。

“就这么决定了,玉嫂,麻烦你了。”欣桐轻声道,脸色惨白到几乎透明。

玉嫂僵持着,但她看得出来,欣桐的决定是无法动摇的。

叹了口气,玉嫂终于软化……

如果一定要经历这许多波折,那么磨难也应该结束了!

现在玉嫂只希望这一切不顺遂能尽快雨过天晴,让朱家否极泰来,不会再有这许多风风雨雨……

当马国程接到司机从机场打来的电话后,他如实回报:“利先生,我派去机场的司机说,他没接到朱小姐。”马国程按掉手机,困惑地道。

台北那边打过电话通知,朱小姐将搭乘今天下午四点多的班机,预定一个多小时后,从台北飞抵香港机场,于是他早已派了一名司机到机场接人。

马国程才刚说完话,手机又响起来——

怕是派到机场的司机已接到人,他赶紧接起电话:“喂?我Vincent——”

马国程听着电话,脸色转为凝肃。

利曜南沉着脸,等马国程把电话说完。

“接不到人就叫司机回来,我只给她一次机会!”马国程刚讲完电话,利曜南冷着声道。

事实上,他已经给过她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是那女人不知好歹,等到他的耐性用尽,他发誓,绝对不会再给她任何一次机会了!

即使他牵挂着她——

他承认他的牵挂,所以他一再违背自己的原则,一再给她机会。

但她绝不可能一直利用他的牵挂,来牵制他,让他心软!

“不是的,利先生,”马国程握着手机,还来不及按掉通话,他脸色异样地抬头对利曜南道,“朱家打来的电话说,三个小时前朱小姐搭车到机场时,突然开始流血不止……现在人已经送进医院。”

利曜南面无表情地瞪着马国程。

“医生说,是血崩。到现在为止,血一直无法止住……很可能有生命危险。”马国程惨白着脸把话说完。

然后他看到,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利曜南,生平第一次——

脸上出现恐惧的表情。

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在医院里,欣桐的身边除了玉嫂,没有任何人陪伴她。

玉嫂一直不能停止哭泣,欣桐想安慰她,身体却抽不出一丝力气……

就在她决定放弃、闭上眼睛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冲进病房……

“孙少爷!”看到利曜南,玉嫂哭的更凶。

本来是要求孙少爷回来看老爷的,但现在却变成……玉嫂的心在绞痛。

“为什么会这样?”利曜南面无表情地问。

他瞪着躺在病床上,薄弱得像一抹白色影子的她。

她就像累了一样闭眼休息,那张苍白透明的脸孔看起来很平静……

利曜南两条腿就像生了根,胶着在病房门口。

“孙小姐搭车到机场的时候还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才刚排到位子知道当天可以上飞机的时候,孙小姐忽然站起来,然后就——她突然就——”玉嫂哽咽的厉害,无法完整描述当时的情况。

“曜南……”

病床上,欣桐慢慢张开双眼,终于挤出一丝力气,微弱地呼唤他。

利曜南震了一下,然后他生根的双脚终于能移动。他一步一步,如临深渊地走近她的病床边,蹲踞在她的床畔……

瞪着她惨白如薄纸的脸孔,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薄弱的呼吸已经断断续续,似乎随时会与这个世界的气息失去连系……

这一瞬间,他胸口深处尖锐的痛楚,渐渐扩散,成为湖海般的汪洋。

看到他,笑容慢慢在欣桐苍白的脸上绽放,即使憔悴,仍然有着温柔的甘甜。

利曜南不知道自己正在跟着微笑,但他的笑容却干涩,然而他的笑容尽管再情不自禁,她也已不能辨识其中的分别。

“我……要先走了。”她微笑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轻诉。

“不会!你不会走的!”他紧握她的手,牢牢地紧握着她。

终于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他眼中那深浓的依恋。

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然后渐渐的,他感觉到她正在松手……

他用力握紧着、握紧着!他不肯放手,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根本是他不肯放手——

但她微薄的力气已经耗尽,终于要化为烟尘消失在他存在的世界……

利曜南看到她最后一眼。

那一眼没有怨怼、没有遗憾、只有深深浓浓的爱、还有依依不舍的情……

那是最后一眼了。

她始终微笑看着他,然后咽下了这一生的最后一口气。

利曜南僵化在病床边。

这一刻,彻头彻脚,他全身的血液凝结成了寒冰。

等到马国程气喘吁吁跑进病房的时候……

他看到欣桐平静地躺在病床上,就像睡着了一般安详,她的嘴角甚至还留有淡淡的笑容……

但她已经不再呼吸了。

马国程扭动僵硬的颈子,慢慢转过头去看利曜南……

他看到利曜南没有表情的脸孔上,正在迅速地、漫流不止地,爬满泪水。

总有一天,你也一定会找到一个你真心深爱的女人。

而如果真有那个时候,一定会让我感到很伤心、很伤心……

我一定会伤心的,连心都碎掉。

利曜南一直记得她的话。

她的话撼动了他沉睡的感情,震动了他的灵魂!

然而她却在他清醒的这个时候离开——

永远的离开他!

“醒过来……”他起先是喃喃自语。然后,他突然像发疯了一般,疯狂地摇撼着欣桐慢慢冰凉的身体——

“醒过来!我叫你醒过来——你听到了没有?!你醒过来——”

“孙少爷!”

“利先生!”

玉嫂跟马国程同时抓住激动的他,两个人的力气却无法制止利曜南的疯狂——

医师和护士冲过来,几个人也抓不住他,直到他被打了一针麻醉剂……

利曜南的脸上布满泪水,他的冷静已经荡然无存……

其实这个问题应该改成:每一个人在这一生中,是否都会遇到一个自己深爱的人?答案是肯定的,但这个人,却不一定是会与自己相爱的人……

直到现在,他终于相信在这世间,一定会有一个他深爱的女人……

然而,现在她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忏悔……

再也听不见他从内心嘶喊而出的那一句——

我爱你。

真正的心痛已经结束。

但到底谁才会真正的心痛呢?是还生存在这世间上的爱人吧!

已死亡的人,就算心痛,那痛楚也已随死亡而湮没。

然而一个从女人死亡后,才开始觉醒的男人——

永恒的心痛,将从她死亡这刻开始,伴随着永远无法开口的爱……

跟随他一辈子。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