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坐在地上,泪水和鲜血和混在脸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子衿的眼里再也没有其他,冲到乐乐身边,声音有些颤抖:“宝贝,撞到哪里了?”

乐乐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子衿想要去抱起她,又怕孩子伤了骨头,只能柔声问:“乐乐别怕,告诉妈妈,哪里痛?”

乐乐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指了指自己头上,含糊地说:“痛……”

凌燕沉着脸,转身问菲佣:“到底怎么了?”

“本……本来是在玩滑梯,然后她就从中间翻下来了……”菲佣急得快哭了,“我……来不及接住她。”

“小姐,小姐,医生来了。”

一片混乱之中,凌燕的私人医生已经赶到了,先的检查了乐乐的四肢,对子衿说:“四肢都没有受伤。”他试着哄小女孩放松下来,轻柔的分开她的头发,检查了头皮,轻轻嘘了口气,“应该没什么大碍,这里划破了。”

子衿也看到那道伤口了——大约有一寸长,因为流了许多血,连头发都被黏住了。她心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看着医生帮她处理,而乐乐缩在自己怀里,痛得大喊大叫,心口仿佛被剜下大块大块的肉,自责到了极点。

她不应该去喝什么茶,就应该看着女儿的……还有,带她去乡下度假,小家伙的心思就有些野了,不然也不会弄成这样。念头如杂草般在脑海中闪过,趁着医生简单处理伤口的时候,子衿给萧致远打了个电话。

因为助理早就告诉他子衿没什么问题,萧致远接起电话的时候声音轻松。未想到一听到子衿一声“喂”,他就知道出事了——因为很轻易的,他能从她的声线里分辨出紧张与不安。萧致远反倒将声音按捺得愈发低沉:“别急,慢慢说。”

“乐乐从滑梯上摔下来,流了很多血……”

“伤到哪里?”他同她一样,一颗心像是被抽紧了。

“头皮上,现在还没去医院……”

“别慌,我马上安排一下。”萧致远沉声安慰,“马上给你回电话。”

凌燕在一旁有些忐忑:“萧总怎么说?”

子衿却没有回答,只是按住乐乐挣扎的手脚,低声安慰女儿:“爸爸马上过来了。”

下一秒,萧致远的电话进来了,声音果决沉稳:“你那有车吗?送到儿童医院。”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六神无主的时候,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忽然间像是无措的旅人在暗夜中寻到了光亮,子衿竟很快镇定下来,转头对凌燕说:“凌小姐,麻烦能让你的司机送我们去医院检查么?”

“当然,当然。”

子衿抱起乐乐,谢过了医生,快步走出了花园。

车速很快,刚到儿童医院的门口,就有人迎上来:“萧太太吗?”

因为哭得筋疲力尽,此刻乐乐已经昏昏欲睡,没有挣扎,就被护士接了进去。

“萧太太不用太紧张,我们只是给她做个检查。”一位极有亲和力的年轻女医生安慰子衿,她正要跟着护士进急诊室,回头看见竟有两三个记者跑进来,探头探脑的问:“是凌燕的女儿吗?出什么事了?”

子衿一路上都太过紧张,直到此刻,才想起来自己是坐着凌燕的保姆车来的,难怪后边跟了狗仔。此刻她顾不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幸好保安很快赶过来,把将记者拦在了外边。

重新包扎伤口,拍片检查,进行得十分顺利,期间Iris打了个电话过来,告诉她萧致远在开一个紧急会议,一结束就会过来。子衿心不在焉的挂了,护士恰好出来告诉她:“小姑娘已经被送到病房了,你可以去陪她了。”

她连忙上了楼,乐乐独自躺在病床上,换了衣服,缩着身子睡觉,仿佛是一只小宠物,看上去可怜又可爱。子衿走到床边,一俯身却怔住了,小姑娘柔柔黑黑的长发被剃掉了,光溜溜的头上包扎得好好的,她眨着眼睛看着妈妈,眼眶立刻红了。

这……这……看上去真不习惯呀!

子衿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能和女儿面对面,扮鬼脸逗她玩儿:“乐乐好勇敢呀!只哭了一会儿就好了!如果是妈妈的话,一定比不上你!”

乐乐被妈妈夸得破涕为笑,趁机说:“妈妈,那你可以给我奖励吗?”

“乐乐想要什么?”

乐乐还没开口,门口已经有一道苍老的声音传进来:“哎呦,我的宝贝孙女怎么啦?”

“爷爷!”乐乐坐起来,眼巴巴地看着门口的老爷子,伸手示意要抱抱。

老爷子一进来,看到提了小光头的孙女儿,愣了愣,大约是觉得可爱,忍不住笑了出来:“乐乐不哭,来,爷爷抱抱就不痛了。”

子衿不安的叫了声“爸”:“是我不好,没看好她。”

“小孩子嘛,磕磕碰碰难免的。”老爷子呵呵笑了笑,“我和院长聊过了,他说乐乐没事,就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爸,你怎么来了?”子衿间老爷子不发怒,稍稍松了口气。

“在公司开会呢。”老爷子淡淡的说,“听到你打来的电话就过来看看。”

“那萧致远——?”

“他还走不开。”老爷子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董事会在追加会议,他压力不小。”

子衿猜测是因为萧正平的事,前段时间成为董事会、媒体宠儿的萧致远多少还要经历一些波折,毕竟萧正平还是得父亲的欢心。她踌躇着又看了老爷子一眼,暗暗想老爷子不会这样糊涂吧,难道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将萧致远换掉?

她虽然有这样的疑虑,却不表现出分毫,只是看着乐乐和爷爷说话,其乐融融的样子竟让她觉得有些不舍。其实说起来,刚进萧家的时候,唯一给了自己温暖和信心的,正是老爷子。他并不介怀媳妇“未婚生女”,哪怕这件事放在普通人家,那也是极不光彩的。他也不介意的自己的出身,从来都一视同仁,有时甚至明显的护着自己。

正发着呆,老爷子忽然转过来,对子衿说:“上次的事,你们处理得怎么样了?”

子衿怔了怔,笑说:“我们会好好解决的。”

老爷子城府何等深厚,听到这样一句明显是敷衍的答话,眉梢微扬:“子衿,你真的了解致远么?”

她还不够了解么?子衿垂眸,不置可否。

老爷子依旧笑了笑,意味深长:“我倒是觉得,你已经很久没有去好好了解他了。”

子衿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幸好手里的电话像是替她解围一样响了,子衿松了口气,跑到屋外接了起来。说完这个电话,她却不急着回去,靠在医院的走廊墙壁上,轻轻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手机又滴的响了一声。这是她用客户端特别订制的新闻时讯,金融板块的头条是:广昌收购又起波澜,东林投资疑似造假,广昌或取消其继续交易资格。

子衿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滑开手机,指尖还有几分发抖,她不得不深呼吸,才将那条信息点开了。

“……广昌方面在进行资格审查时出现纰漏,东林投资被爆出债券担保出现造假行为,设计资金约20亿。据悉,此事是由东林投资一位股东揭露,疑是公司内部出现分歧,有相当一部分董事并不看好收购广昌后的盈利能力。广昌发言人表示,如果一切属实,将会撤销东林投资继续交易资格。这也就意味着,上维重工又一次面临收购失败。”

子衿通读了两遍,才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恰好医生送来检查报告,她便随着医生一起走进病房。乐乐已经睡着了,老爷子摆摆手,示意轻声说话。

报告果然显示一切情况良好,老爷子一边听医生讲解,一边拿了报告细看。

“爸爸,你看得懂?”子衿有些好奇。

老爷子笑了笑:“你婆婆……她以前是医生。我多少能看懂一些。”老爷子似乎对报告很满意,笑着说,“乐乐没事就好,别的都无所谓。”

他又随手翻了两页,不知看到了什么,又翻回去,仔细看了两遍,神色微变。

子衿小心给女儿盖上被子,并没有注意老爷子的神色,等到回头,老爷子一声不吭,已经大步离开了病房。

上维大厦。

所有人都看见老董事长沉着脸径直走进了总经理办公室,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萧致远刚刚开完会出来,一脸疲倦,正拿起衣架上西服准备去医院,蓦然见到父亲,有些错愕:“爸爸,你怎么又回来了?”

老爷子盯着他,表情虽不震怒,却只见冰凉。他面无表情的拿手杖指了指电脑:“你看新闻了没有?”

萧致远笑了笑:“东林投资那个吗?是造假证券是有员工疏忽了,但不会影响大局。”

然而页面一打开,头条却是在娱乐版上:

萧致远妻女曝光!

日前,记者跟随女星凌燕的保姆车来到儿童医院,意外发现车上一对母女并非凌燕及其女儿。一时好奇之下,记者在门口蹲守,竟发现萧氏集团董事长前往儿童医院探望孙女。其孙女正是之前送来的女孩。至此,基本可以确认这对母女即是萧致远一直保护、未曾公布的妻女。后经知情人证实,萧致远爱女和凌燕之女同读一个幼儿园,或许是因此,两家才会颇有渊源。

子衿抱着乐乐的的照片拍得十分清晰,只在乐乐的脸上打了马赛克。

他缓缓将西服放了回去,双手在身侧握了拳,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弭了。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神明锐锋利,仿佛是在调整呼吸、理清事情的脉络,过了一会儿,拿起内线就要拨电话。

“不用打了。”父子俩冰冷的表情异常肖似,老爷子伸手将电话摁断,“萧致远,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抗拒把子衿和乐乐的消息公布出去——直到刚才,我终于明白了。”

萧致远看着父亲眼中蕴着的风暴,有些淡淡的不安。

“唰——”

老爷子一字一句:“你解释给我听,你和子衿都是O型血,为什么乐乐是B型血?”

萧致远很快收敛起眼神深处的不安:“谁说的?乐乐是O型的。”

“乐乐出生时候那张检查报告你就做了手脚!”几张纸狠狠被甩在了萧致远的脸上,老爷子显然愈发被激怒了:“到现在还要骗我!好好看清楚,这是她刚刚做的血检!”

萧致远沉默下来,屋子里气压低得仿佛随时会掀起狂风骇浪。

“你说话啊!说!我们萧家这四年在替谁养孩子?”老爷子怒极反笑,“出了这条新闻正好!下一个头条就是你戴绿帽子的丑闻!”

事已至此,萧致远知道再辩解也没用。他反倒镇定下来,捡起那几张纸,放进了碎纸机,动作从容。等到四张纸成了粉末,他重新站起身,面对父亲说:“乐乐不论是谁生的,都是我女儿。爸爸,这件事你就当做不知道吧,我不想子衿受到影响。至少……这段时间不要。”

手杖狠狠地砸过来,就打在萧致远的背上,横扫过的时候连带着电脑屏幕摔倒在地上,可见老爷子这下力道有多大。

可是萧致远直直站着,并不闪避,也不叫痛,只是重复了一遍:“我不想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老爷子怒极,又是重重的一下,砰的巨响,几乎要砸断萧致远的脊背。

可他依旧倔强站着,一动不动。

“为什么?”老爷子终于从紧抿着的口中蹦出三个字。

许久的沉默,他微微垂着头,低声说:“我不想离婚。”

城市的夕阳窗外背后渲染进来,令萧致远的脸看上去苍白,却又轮廓柔和。就是这样的神情啊……像极了自己,也像极了他母亲,老爷子喘着粗气,手杖渐渐的放低了,他分明还记得儿子来和自己谈要结婚的事……那时他表情虽然已经沉静从容,可是眼神却是掩饰不住的期待喜悦。听完女孩的情况,老爷子也不过稍稍皱了皱眉,许是觉得以儿子的出身、相貌品质,本可以找更为门当户对一些的,他婉转问了一句:“女孩子做好准备了?”

他倒不在乎什么门户之见,只觉得需要提醒儿子去承迎未来或可预期的巨大差异。可萧致远只含着笑,淡淡的说:“没关系,我准备好了。”

他头一次见到儿子这样舒心的微笑,仿佛是孩子得到了玩具,神气中还有几分天真。罢了罢了,姻缘这种事本就是天生注定,未婚生女……听起来还真不像是自己儿子做出来的事呢?于是难免对那个女孩子有了好奇:“带她来回来吃个饭吧,还有我们萧家的孙女不能这么无名无分的落在外边。”

这样就算是松口同意了。老爷子等到那一天,眼看着子衿抱来了一个小婴儿。小家伙似乎比起同龄的孩子还要小一点,可是头发乌黑,眼睛圆溜溜的,盯着老爷子就笑了,一笑还流下亮晶晶的口水。那一刻,老人什么都没顾上,一连声就说:“呦,让我抱抱。见到爷爷这么乐啊?”

乐乐……宝贝了四年的小姑娘,竟然不是自己的孙女,可这四年的感情难道是假的吗?

老爷子念及往事,神色稍稍柔和了一些,似乎没有来时那么胸闷了。他依旧板着脸,在沙发上坐下了,生硬的说:“你和我说说。”

萧致远在父亲身边坐下,习惯性的抚了抚额角。秘书和助手们已经乱成一团,估计老爷子是来兴师问罪的,谁会知道……父子两人面对面谈的,是一件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孩子也不是子衿的。”萧致远闷闷的说,“我们只是替她抚养长大。”

老爷子怔了怔:“既然是这样,当初为什么不明说?你以为我迂腐到不会答应?”

萧致远薄唇轻轻抿了抿,仿佛这个问题极难回答,过了很久,才伸手松了松领口:“子衿不知道?”

老爷子扬了扬花白的眉毛,错愕:“什么?”

“她以为乐乐是我的孩子。”萧致远自己说出口的时候,也觉得无奈,“事情很复杂,一时半会讲不清楚。”

可是在阅历深厚的老爷子看来,事情已经无比清楚了。用不了两秒,他已经迅速的理解了儿子的说法,简单地说:“子衿以为孩子是你和她姐姐的。你又用这件事胁迫她留在身边。那么……她姐姐呢?”

“我进公司的时候,她是我的秘书,夏子曼。”萧致远顿了顿,“生下乐乐就死了。”

“萧总,董事长,不好意思打扰了——”秘书局促的进来,“东林的程总来了,说无论如何要见您一面。还有,总经办接了很多电话,都是……询问您的私事的。”

父子两人都收敛了神色,老爷子当先站起来,慢慢的说:“你先处理公司的事吧。”他慢慢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儿子一眼,语气还是生硬的,“刚才说的那件事……我知道了。”

萧致远看着他的背影,喉头忽然有些噎涩,父亲尽管对自己不苟言笑,极尽严厉,可他终究还是答应了自己的要求。他点了点头:“爸爸,我会处理好的。”

董事长离开的时候,上维的总经办已经像是一部告诉运转的机器,马力十足地开动起来。许是因为匆匆赶来,程宏一进办公室坐下,就抹了抹脸上的汗水,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萧总,下周就要正式递交标书了,但是好几个股东打了电话来,说是可能要再考虑……觉得我们出价过高。而且债券造假的事,也不是空穴来风……”

萧致远伸手递了纸巾给他,倒笑了:“程总,别急。慢慢说。债券造假的事和东林投资没关系,是投资人企业内部问题,外界不过以讹传讹,这件事对收购事件并没有什么直接影响。再说以东林投资为名收购广昌的时候,我就对几位股东说过,将来我们会慢慢渗透,直到将东林改制成上维独资,允诺给他们的收益不会让他们后悔的。”

程宏还是有些不安:“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几名合资人信息都是完全保密的,媒体怎么会知道?”

萧致远又温言安慰了他几句,把陈攀叫了上来,吩咐他先和程宏一起联络东林的合资人,最后略带歉意的说:“女儿进了医院,我得去看看。”

他去车库取了车,本想直接到医院,想了想,又转回家,先去拿乐乐抱不离手的小熊。早上还一片狼藉的客厅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萧致远看到桌上还放了个包裹,估计是阿姨打扫的时候顺便在楼下取来的,写的收件人是桑子衿。他重新转回去,拿起包裹看了看。

车子开到医院门口,萧致远来的路上有些心不在焉,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直到下了车才注意到有两三个人朝自己奔过来,一边拍照,一边开口问:“萧先生是来医院看女儿吗?”

更多记者注意到这里,因为没有带助理和秘书,萧致远立刻被重重包围了。

“东林投资爆出证券造假丑闻,您这么做是为了挽回形象吗?”

“萧太太是做什么的呢?”

“刚才的新闻看到了吗?她们真的是你的妻子和女儿?”

……

萧致远一句话都没回答,只是艰难的拨开人群往前走,心底难免有些后怕,幸好这一幕是让自己遇到了,如果是子衿和乐乐……这样想着,身边忽然有人重重撞了过来,手里提着的纸袋破了,玩偶熊和一条毛毯就掉了出来。

现场静了一秒,萧致远没说什么,只是弯下腰捡起了小熊和毯子,又小心翼翼的拍了拍小白熊身上的灰尘,放在怀里,重新面对媒体。

他的神色缓和了一些,淡淡的说:“关于东林投资的问题,晚些时候我们会召开新闻发布会。至于私事,抱歉,还是无可奉告。”

刚说完,医院的保安已经过来,分开了人群,护着萧致远进了电梯。记者们被拦在外边,虽然没有得到萧致远亲口证实,大多也都心满意足——毕竟萧致远拿着的东西多少证明了他的确是来看孩子的。蹲守的蹲守,发稿的发稿,慢慢的,人群就散了。

萧致远到了病房门口,听到子衿正在低声哄着女儿,一听就知道是小家伙在闹脾气,他含笑走到床边,看到乐乐的小脑袋,同样怔了怔,忍俊不禁。

子衿十分没好气:“你还笑!我们乐乐已经忧郁了!”

他冲她眨眨眼睛,转到乐乐面前,看着她哭红的眼睛,悄声问:“看到爸爸来了还哭呀?”

乐乐刚才去卫生间,无意间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一时间竟然吓傻了,转头就趴在妈妈肩上大哭,就连护士阿姨劝都没有用。子衿告诉她头发还能再长,小姑娘捂住耳朵就是不听:“大家都有,就乐乐没有……”

“谁来都没用。”子衿无奈,“干脆让她哭着吧,累了就睡着了。”

没想到萧致远掏出了手机,也不知道搜寻了什么,点出来就塞在女儿手里。

子衿听到音乐声音响起来,小家伙眼泪都没擦干,盯着屏幕,一边抽噎着,却看得异常认真。

“爸爸,他……也没有头发。”

“这个小朋友叫一休,因为没有头发,所以所有的人中间,就是他最聪明呢。”萧致远抱着她低声解释,终于小家伙收了泪,还学着动画片里小和尚的动作摸了摸脑袋。他松了口气,有些得意的冲子衿笑了笑。

子衿一直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隔了十几米的距离,每个人都是那么小小的一点,可是放大了看,不知道又是多少喜怒哀乐呢。

她重又转过头来,儿童单人病房里却迥异外边的聒噪喧哗——乐乐抱着小熊在看动画,还偷着傻笑;她的爸爸正温柔的陪着她,偶尔目光望向自己,相视一笑的时候,只觉得岁月静好。

即便是假象,也让人留恋呐。

“萧致远,我有话想和你说。”她开口的时候,一直浮躁不安的心忽然沉静下来了。

因为有些事,注定要去做,像是一条长长的路走到尽头,总要告别。

她不会再想后路。

医院的走廊上干干净净的,有一股异常清净的消毒药水味道。萧致远看了看时间:“要说什么?我看过乐乐马上要走,公司很多事要处理。”

她却忽然提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事。

“你还记得ESSE公司么?”

萧致远眉梢微扬,虽然诧异,却没说什么,答:“记得,现在也还是上维的大客户之一。”

“当初就是因为你争取到了ESSE的订单,才让上维度过那次难关。”子衿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姐姐也陪你去了国外,半年时间,一直在忙那个订单。”

“没错。”

“萧致远,到现在我才知道,你是真的不爱我姐姐。”子衿扯起嘴角笑了笑,“就只有这件事,你没有骗我。”

萧致远神色终于变得有些不自然,唇角有些不悦的沉了下去:“你怎么了?过去的事我早忘了。”

“我姐姐的养父,当时是ESSE大中华区的总裁。”

“子衿,你想说明什么?”萧致远有些不耐烦地说,“我通过你姐姐拿到了订单?然后又对她始乱终弃?”他的唇角挂着一丝嗤笑,仿佛觉得她十分的天真,“你觉得可能么?这种随时要被反行贿条例抓进去的事,我怎么可能去做?”

“聪明如你,金钱行贿你不会做,可是感情投资就不一样了。许诺会娶她?等到合同签好了,你要反悔,她又能怎么样呢?”子衿冷冷笑了一声,“她当时有一位男朋友,却始终不肯告诉我是谁——是你要求她保密的,并且把我调出了总经办,怕我发现,是么?”

萧致远的目光由柔软变得坚硬,拧着眉,欲言而止。只是到了最后,就像每次与她吵架时一样,终究还是沉默下来,仿佛什么都不在意:“随你怎么说。”

“我要离婚。乐乐归我。”子衿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压下心口的怒气,“萧致远,我最后告诉你一遍——我要离婚。”

“桑子衿,你闹够没有?看看外边的记者,你的照片刚刚曝光就想要再上一次离婚头条?”他气得脸色铁青,“别说是我,董事会都不会答应!”

没想到这一次子衿笑得十分笃定,她的手指不经意的在攥着的手机边缘摩挲:“可是如果收购广昌一旦失败,你的董事会只怕会更加不答应吧?”

萧致远轻轻眯起了眼睛,眸光深邃,声音不辨喜怒:“子衿,东林几位大股东信息外露,我真的希望这件事与你无关。”

桑子衿轻轻摇头:“东林的投资人信息一直做得很保密。不过方嘉陵已经找到了两位投资人,他们同意将手上的股份转让给光科。也就是说,你和方嘉陵的份额对比是32%和25%。现在,我手上有最后一位王总的信息,只要发给方嘉陵,他将取代你成为东林的第一大股东。东林将不再代表上维进行收购。也就是说,你萧致远,出局了。”

“四年前,你把上维、我和姐姐做了排序,上维排在第一;现在,这道排序题简单了一些,你只要把上维和离婚协议做个排序。萧致远,我想你不会犯傻吧?”

萧致远一直安静地听她说完,表面的宁静之下细看,隐隐还带着几丝悲哀。“子衿,这个世界上,我知道你最珍惜的是什么。所以这几年,我都小心翼翼的不让任何人将之抢走。可是你呢?我爱的,我想珍惜的,你一样样的将它们抛弃,是在试探我的底线么?”

“我对你的爱,不论真假,你早就不屑一顾了;我的女儿,她不是你亲生的,你要夺走;最后是我付出心血的事业,你也能这样轻易的将它作为筹码。桑子衿,我真的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恨我。”

子衿的笑意渐渐转为苍白,她一眨不眨的回望这个男人,而耳边他一句句的话,像是刀子一样插在心口,一滴滴的带出血来。

这个世界上,但凡她珍惜的,不也早被他掠夺得干干净净了么?

原来,他们都一样呢,伤得彻底。

“五点之前,你给我一个回答。”桑子衿最后开口的时候,气息微微有些不稳。

他决绝的转身,背对着她,只冷冷的说:“桑子衿,这个婚我不离。哪怕收购失败,我也不后悔。”他顿了顿,“至于你手上的信息,不论你打算怎么做,我只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

从医院离开的时候,自然已经有人将记者们引开了,萧致远走得悄无声息。他坐上汽车,双手放在膝盖上,才发现自己竟在微微发抖。四年前自己接手支离破碎的上维,在董事大会上被人围攻的时候,他不曾发抖;父亲将他踢出上维,将哥哥换进来的时候,他不曾发抖……只有被桑子衿气到的时候,他难以克制的会像现在这样微微发抖,连掌心都是汗。

原因很简单,公司可以起死回生,也可以重新夺权,无非是道路曲折艰难了一些。可是对着桑子衿,自己能怎么样呢?

子衿和小婴儿刚刚搬进新家,尽管她的抵触情绪异常的激烈,可他内心深处始终是雀跃的。每天按时回家,泡奶粉、换尿片都亲力亲为,小女婴晚上不眠不休的大哭,他便抱着她,温柔的在房间走来走去,只是为了让辛苦一天的子衿好好睡觉。可她始终淡淡看着,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谁又知道他的委屈呢?这孩子,甚至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呐。

后来乐乐长大了,不需要人哄着睡觉了。他却发现,自己和子衿的关系,彻底走上了一条死胡同。没有交流,没有接触,有时候一周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他真的开始怀疑,这个名义上已经是自己妻子的女人,心底还有自己哪怕一丝一毫的分量吗?

他忍不住试探她,各种各样的绯闻对象,甚至堂而皇之的在公众场合让她遇到。

桑子衿给出的反应,永远如同石沉大海。

窗外灯红酒绿,新旧女友活色生香,可是夜深人静,萧致远永远一个人躺在酒店的床上,没有人能跨进这扇门。他忍不住苦笑,这场戏,不知道是在演给谁看?那个人,她或许早就不在意了。五年时间,宠爱,漠视,冷淡,强势……但凡他能想到的,但凡他能做到的,他都做了。他自认是一个坚韧顽强的人,但,始终无法让她重塑起原来的信任与爱。

到了今天,真正是个断点了。

萧致远回到公司,电梯里的女生们明显静了静,跟着互相使了眼色,显然在拼命忍住说话的欲望。萧致远依旧有些恍惚,走出电梯的时候,总经办的一帮秘书们又在窃窃私语。他隐约听到几句话,便停下脚步问:“什么心都融化了?”

被问到的小女生刚刚调到这里工作,脸唰的红了,站起来语无伦次:“我们……在看照片。萧总,你要不要看看?”

屏幕转过来,萧致远怔了怔。是自己弯腰捡起乐乐玩具的照片,仿佛怕小宝贝的玩偶真的弄脏或者摔坏了,神色分外专注认真。他笑了笑:“这么快传上来了?”

还是Iris替他解了围:“都去工作吧,萧总天天看,还没看够呀?”

“可是萧总的女儿第一次见呢,好可爱。”有人悄悄说了一句。

萧致远勾起唇角笑了:“是挺可爱的,下次抱她来玩玩。”

哄堂叫好声中,萧致远回到办公室,看看时间,恰好五点整。

她……发了,还是没发?——并不是在乎即将面临的巨大危机,而只是想要自己,这一次,他还能不能,让她有丝毫的心软。

时钟指向五点半。

内线响了起来。

是陈攀打来的,声音有些惶急:“萧总,程宏那边来电话了,三个股东联名转让股权,目前股东名册正在登记修改,他们加起来控股已经超过了你……”

一颗心砰的落下了。

他和桑子衿,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萧总,你在听我说话吗?”陈攀声音十分焦虑,“我已经让律师给三方发出信函,他们这么做违反了当初协定……”

“没用的。”萧致远淡淡的说,“他们敢这么做,自然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撑腰。”

“那怎么办?萧总,这次可不比上一次啊!现在集团上下和你哥哥都盯着,这个项目要是失败的话……”

“你让我再想想。”萧致远不由分说挂了电话,进而摁下内线,对秘书说:“现在开始所有电话都不要接进来。”他又将自己的手机关机,拉下窗帘,然后半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或许是太累了,只这样轻轻一靠就睡过去,各式各样的梦都在潜意识里飞舞起来。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妈妈……不苟言笑的爸爸……和暗夜之中,站在自己身边低声说话的子衿。

猛地清醒过来,再一看时间,已经近晚上八点。外边秘书室已经空空落落,只开着一盏灯,似乎是Iris还在等着。萧致远推门走出去,Iris连忙站起来,从保暖瓶中到出一碗海鲜粥,笑着说:“萧总,先吃点东西吧。”

他的确是有些饿了,坐下来一口一口的喝着,沉默不语。

Iris依旧在发邮件,只是偶尔会悄悄看他一眼。整齐的鬓角,棱角分明的侧脸,以及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长而微翘的睫毛却带出一份清新的稚气。这个男人,是自己眷眷不舍了近十年的那个人呐……

“这粥……”萧致远忽然开口,声音中带了淡淡的疑虑。

Iris心跳漏跳一拍,强自镇定抬起头,迎上萧致远的目光。

他却只是将剩下的喝完,笑笑说:“哪家订的?味道真不错。”

Iris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只是垂下眼帘,显然十分之失望。

“你下班吧,今晚没事。”萧致远站起来回到办公室,随手关上了门。

吃完东西,整个人精神好了许多,萧致远摁下遥感窗帘的开关,看着脚下红尘万丈,试图一点点的去理清思路。指尖还夹着一张有些老旧的照片,翻来覆去的看了几眼,他终于走回办公桌边,打开了手机。

无数语音信箱的提示和短信涌进来,手机滴滴滴的响了许久。萧致远看着那些信息,心中十分清楚,这短短的几个小时,他把自己封闭在这里,外界却可能天翻地覆。

手机又一次响起来,他看着显示,终于还是接起来:“爸!”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敢关机?”老爷子劈头就骂过来,“这种时候找不到人会对集团有多大的影响,你没想过?”

“是我考虑欠妥。”萧致远平静的解释,“但,我需要这几个小时来静一静。”

“听上去,你好像想出应对的方法了。”老爷子语气和缓一些。

“爸爸,你也知道的,商场上没有永远的好运气。”萧致远淡淡的说,“我只能尽力再试一试。”

“胜负什么的,也不需要我多说了。萧致远,你比我更清楚,如果这次东林最终撤资,收购失败的话……你还不如在第一轮就失败。这个世界,对失败者远比对一个创造过奇迹却又失败的人宽容。”

“我很清楚。”

“好自为之。”

“爸爸……”萧致远在挂电话前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问,“如果这次出事的是大哥,你会教他怎么做吗?会帮他想办法吗?”

电话那头父亲只是生硬的搁下一句“多想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年轻的男人放下电话,眼神由软弱迷惘渐渐变得冷酷强硬,他只是想起了一句话——

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只能自己坚强。

他又一次拿出那张照片,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然后拨通了一个电话——方嘉陵。

医院里静悄悄的。

乐乐已经睡着了,子衿本来抱着她一起躺着,却殊无睡意,从床头柜拿了手机,依然停留在短信界面上。好几封都是未读状态,她粗粗一眼扫过去,忍不住苦笑。

小郑:老大,今天新闻里萧致远的老婆长得和你好像啊!赶紧去看!

小郑:我又看了好几遍,觉得那个人就是你……你不会……真的一直和萧致远隐婚吧?

小郑:天!公司里已经传开了……你真的是……老天!

如此这样来自同事的短信还有许多,子衿滑到最后一条,却是方嘉陵发来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帮你到底。

这个时候,想必他说话分外有底气吧。子衿很清楚,就在一个小时前,方嘉陵召开了记者会。他作为东林投资的最大股东,单方面宣布东林将会再考虑是否加入并购竞争,并直言不讳,可能“让道”给光科。

广昌并购案的一波三折、高潮迭起令现场的记者接近疯狂。假如说萧致远在第一轮反败为胜被视为奇迹,那么显然,这一次方嘉陵悄悄入主东林,就更像是神迹了。

“方先生,上维的萧致远先生作为东林第二大股东,你们之间有过沟通吗?”

“方总,您是怎样操作这件事的呢?为什么上维一直没有反应?”

所有这些问题方嘉陵都没有回答,他的眼神隐匿在那双斯文的金丝边眼镜之后,只淡淡的说:“我想这次股权更迭的目标大家都清楚,只是为了收购广昌。所以,光科这一次,应该还是有很大机会的。”

他说得谦虚,只是背后的话语每个人都已听出来了。东林一旦撤资,那么上维又一次被踢出竞争圈,隐忍至今的光科和方嘉陵,才是真正的腹黑。

子衿退出了短信界面,黑暗之中,瞪着闪烁着光亮的手机屏幕发了一会儿呆。

乐乐不安分的翻了个身,小手搭在自己脖子上,还重重的蹭了蹭自己。她小心将女儿抱开,从床上翻身下来。

为什么自己这么不安呢?明明应该是如释重负的啊……四年的婚姻,四年的枷锁,她终于要到了可以迈出的时候。以后,一个没有萧致远,没有信任撕裂,没有冷战的小家,只有自己和女儿两个人。在过去的四年里,每当失眠的时候,她就是用这个向往和信念支撑自己的……可是现在,为什么心里反而沉甸甸的,仿佛挂着一块铅石,连透气都变得异常困难呢?

子衿就这么靠在沙发上,直直坐到了快要天亮。脖子似乎都僵住了,她拿了包,轻轻给乐乐掖了掖被角。小家伙舒服的蹭了蹭她的手,继续呼呼大睡。

再多的不安和疑虑,此刻也被这轻轻一蹭抚平了。子衿走出病房,麻烦护士替自己看着乐乐,便离开了医院。

而走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很长很长的时间,她将再也见不到光着小脑袋的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