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笑了笑,似乎微微有些尴尬,他说,你知道,我确实是发烧。

宁信叹了一口气,说,以前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每次我用这件事情取笑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回答的。你总会说,有什么好色的,她还没你好看呢!

天佑站起身来,似乎是想躲开她目光的纠缠,说,以前的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我都记不得了。

宁信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说,可我从来都没忘记。

天佑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只是说,天也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宁信突然转到他眼前,目光楚楚地看着他说,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天佑闪躲不及,说,一切都过去那么久了,再去提它,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宁信不管,只是自顾自地倔强着,语气里甚至有些卑微的乞求,说,我只想问你这个问题,就一个问题!

天佑叹了一口气,说,你问吧。

宁信说,你还记得吗?2000年我们一起去看了《泰坦尼克号》,纪念两年前我们第一次的相遇。那时候我问了你一个问题,我说,如果我跳下去,你也会跳下去吗?你说,不会……说到这里,宁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了笑,声音微微地抖了一下,说,我只是想知道,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里,你有没有真心爱过我?

天佑看着她,看着她目光里如同水雾一样的泪影,心微微一疼,却又不敢任由这种心疼满溢,他低头,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现在的我们,似乎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不是吗?

宁信仰着脸,笑了笑,说,对你没有意义,对我,却是这十几年来等待的全部意义!天佑,我只想知道一个答案,有或者没有。真的就这么难吗?

程天佑看着她,回忆总会令人难过,他不想去回想十多年前的那场悲伤,那场湮灭了他对爱情所有美好期待的变故,他曾经那样爱过的女孩,却给了他淋漓刺骨的背叛……

纵然是这样,纵然是这样,他也无法对心里那个真实的答案作假。

他缓缓地垂下眸子,看着她,说,答案就是——你是第一个让我想为之披上嫁衣的姑娘……

04 你还说过我们永远不分开的!

天佑的话音刚落,宁信的眼泪就滚滚落了下来,这是他在十多年后给她的答案,那么清楚那么明白地告诉了她,在他少年的时光之中,她曾是如此珍贵。

可此时此刻,这个答案在落在她的耳朵里,却遗憾到让她忍不住失声哭泣。

她噙着眼泪,拖住欲转身离去的他的衣袖,说,既然你都曾想娶我,为什么会在我问那个问题的时候,给了我“不会”这个答案!

程天佑没去看她,他怕看到这个曾经与自己相恋过的女人的眼泪,所以,他只能硬着声音说,这是第二个问题了,你说过只问一个的。

宁信没有撒手,而是苦笑着坚持,说,你还说过我们永远不分开的!

天佑突然转身,紧紧盯着她,说,是的!我说过!你也说过!可是我们谁能再回到十七岁?你问我为什么如此爱你,还会在那一天对你说“不会”!那么我来告诉你,因为就是在那一天,我知道了和我父亲有私情、令我母亲困扰难过的女人竟然是你!竟然是给了我一场水月童话般爱情的你!竟然是我深深喜欢的你!

宁信错愕地看着他,她一直以为,直到分手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她和他的父亲之间的事情,却没有想到,在那一天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天佑苦笑了一下,说,这样子的我,还能给你一个怎样的答案呢?难道要我告诉你,我也会像Jack那样奋不顾身为你跳下去?当我知道了我心爱的女孩子和我父亲搞到了一起,你想要我给你一个怎样的答案?如果我晚一天知道这件事情,我的答案一定不是不会,而是会!正因为我曾爱你爱到有一颗愿意为你粉身碎骨的心,所以……我才没办法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原谅你。

宁信抱着头哭了起来。这么多年,她和程天佑父亲的那段丑闻,即使在天佑知道之后,他们之间也没有如此正面谈及。

那场分手,更像是一场无疾而终。

然而在十二年后,当他将压抑的愤懑在她面前全部发泄出来时,她才明白,原来他不是不恨,不是不痛,只是恨极、痛极,才会用无视作为最好的武器,保护自己,抵御伤害。

她缓缓俯下身来,捂着脸恸哭起来,她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你的父亲啊……

记忆如同一条毒蛇,令往事纠缠不清。

如果当年不是父亲突遭横祸,母亲因此病倒,她也不会走上这条出卖自己交换家庭平安的路。自然,也不会和一个有妇之夫产生纠缠。

她曾想过,帮父亲和家庭渡过了劫难,就忘记这些惨痛的回忆,忘记那个堕落过的自己,好好地爱,好好地生活,可是……真相是藏不住的。

她还记得当时放学的路上,曾有一个美丽端庄的女人在一辆豪华的加长林肯车里安静地望了自己很久。那个女人就是程家的少奶奶,也就是天佑和天恩的母亲。

如果不是这段丑闻,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身边的天佑来自富贾之家。他在学校里从来没有显露过家庭的显赫,低调得要命,所以她和同学一直以为他的家世良好,因为他的气质确实很好,但绝对没有将他和富家子弟联系到一处去,因为他不张扬也不炫耀。

她以为这个女人会走下车来警告自己,或者会狠狠地甩自己一个耳光。

可是,她没想到的却是,那个女人只是微微地颔首,冲司机示意,司机就缓缓地关上了车窗玻璃。那个端庄美丽的女人似乎是用一种无声的语言来宣告,你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纵然年轻美貌,但对于我来说,“对手”这个词你配不上。

宁信记得当时自己的脸色很差,她到底年纪小,害怕这种丑闻传播到学校的每个角落里。这时候天佑从她身后走上来,推着单车,一脸宁静地笑,拍拍她的脑袋,说,丫头,发什么呆呢?

宁信回头看着他,脸色越发苍白,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

天佑看了看远处的车,微微愣了愣,随即对她笑,说,那别忘了,明天约好一起看《泰坦尼克号》的。

宁信点点头,心一点点沉下去,仿佛那艘沉没的巨轮一样。

05 是她最先背叛了这段爱情。

宁信一直觉得2000年那场电影约会时的气氛有些诡异,可是却一直说不出来为什么诡异。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原来那一天,坐在自己身边的男孩,已经知道了自己不肯说出口的“丑陋秘密”。

那一天,他接她去电影院的路上,一直很沉默。单车上,她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背上时,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丝闪躲,只是当初的自己没去在意。

电影是在情侣包厢里看的。因为大的包厢都上映着新影片,只有小型包厢里,情侣可以自行点播。

冰海沉船那一刻,宁信觉得仿佛自己就在那艘冰冷的船上一样,她生怕下一刻,自己也会随着“丑闻”的暴露,溺死在这场冰冷之中。

于是,她突然问他,如果我跳下去,你也会跳下去吗?

那一刻,她多么期冀,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男人,可以原谅她、包容她犯下的所有错误。

可是他却安静、冷静得出奇,不似以往的阳光和温柔,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屏幕,说出了那句让她痛彻心扉的——不会!

这么多年,她一直为这两个字耿耿于怀,如今看来,该耿耿于怀的似乎是他才对。那时的他,没有将愤怒和恨意宣泄到她身上,似乎已经是他所能给予她的最大的包容和善良了。

毕竟在那段时光里,他也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尚且未经世事,爱情里容不得沙子,没有那么多的懂得、原谅和容忍,可是,在他十七岁那年,他却用沉默将这一切全赠予了她。

可笑的是,她不自知,还耿耿于怀。

后来,那个姓程的中年男子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她寻觅了几番未得,却等到了程家的人。来人很客气,对她说,您和程先生的事情,我们少爷想与您谈谈。

那一天,她做好了一切准备,被威胁或者被羞辱。

可走进那扇大门之后,她的脚却仿佛被绑上了千斤重的石块,如何也迈不开步子。是的,她看到了她心爱的男孩,那个叫程天佑的男孩。

他就端坐在她的面前,衣衫整齐,气质非凡,身后,是跟随着他的亲信们。那态势,十足的资本家少爷,再也不是她眼里那个阳光温柔的大男孩。

她的眼睛几乎颤抖着望向他,那一刻她知道,他之所以到来,是因为已他知道了真相。

她多么希望,他会冲自己咆哮,冲自己吼,甚至狠狠地甩自己一个耳光——因为她是他的女朋友,因为她对他们爱情的背叛。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冷静地端坐在那里,他的姿态仿佛与她无关,更多的是以他程家少爷的身份,来替自己的母亲为不争气的父亲摆平一桩风流事,仅此而已。

仿佛,她是宁信还是其他孟浪的女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程家的体面。

他跟她谈补偿,有条不紊,仿佛是一场估算,对她的身体,对她的青春,对她的尊严,一点一点地清算,从此,两家各不相干。

他说话的时候居然那么冷静,仿佛几天之前还同自己温言笑语的不是他,仿佛那个在教室走廊前等自己的男孩不是他,仿佛那个亲手给自己做过鸡蛋羹送到座位前的男孩不是他!

可她无力也无脸去恨!

因为是她最先背叛了这段爱情。

因为是她最先给了他这场羞辱。

所以,她只能安静得像石雕一样,矗立在原地,等待着他用最残忍的冷静,给予的这场羞辱!

天知道,她多么希望他能像真正的恋人那样,狠狠地甩自己一记耳光。哪怕他狠狠地骂出来。

也能证明,他们之间,有相爱过的痕迹。

而不是这样一场冰冷到不近人情的清算。

06 天佑,我们怎么才能回到过去?

往事彻底将宁信击垮。她蹲在花园里哭泣着,发簪零落,长发渐渐散乱开,遮住了她白皙的颈项和素净的手腕,她隐隐地哭泣,说,我不知道……他是你的父亲……我不知道啊……

其实,她明白,那个和自己之间有丑闻的中年男子无论是谁,都抵不了她曾经背叛过自己和天佑那段少年情事的错误。

因为犯错的是她,所以老天爷惩罚了她,惩罚她这么多年还对他恋恋不舍,念念不忘。

是的,如果可以,她多么想忘记他。她多么想将他的姓名,将他的面容,将他的一颦一笑从自己的记忆之中彻底剜除,就如同剜除一颗毒瘤一样。

可是,她却无能为力。

天佑看着她长发散乱的模样,突然有些不忍,轻轻走上前,俯下身去捡起那枚木制的发簪,递到她眼前。

宁信没有抬头,只是捂着脸狠狠地哭泣。

这是堆积了十多年的情绪。她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哭出声音,哪怕是分手的时刻,他们都是两下无声,像极了一场友谊赛,完结了,彼此握手、友好道别。

一个比一个冷静,一个比一个克制。

突然之间,他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只好淡淡说一句,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宁信,就让这些事情都过去吧。

宁信望着他,突然问,如果是姜生……做了这样的事情,你也会像当年离开我一样离开她吗?

天佑愣了愣,摇头,说,她不是你,你也不是她。当这种假设都不成立,那么推论出的结果更不成立。好了,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谈这种问题了。

宁信仰着脸,说,我知道,因为我不是姜生,所以说什么都没用。只是,天佑,我忘不了你啊。怎么办?我忘不了你……

说着,她扑在他的怀里,仿佛想借取一些力量,纵声哭泣。

天佑愣愣地看着她在自己怀里哭泣,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由着她的眼泪沾湿了自己的衣衫。

她说,天佑,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回到过去,怎么才能不去做那件错事,怎么才能不让你离开我,怎么才能不让你遇到她……

天佑,我们怎么才能回到过去?

那是杯子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家里的女工给她端来了白水,说了一句,太太,你醒了。先生和宁小姐在花园里。

她站在门前的时候,却正好看到她在他怀里,低声哭泣。

姜生呆了一下。就在不久之前,天佑刚刚跟她解释过他和宁信之间的清白,即使在他背城而去的那段时光里,也没有和宁信之间产生过瓜葛,更不会有一个无稽之谈的孩子……

于是,她信了。

可眼前的这一幕,却让她无力再看下去。

杯子碎裂的声音惊动了天佑和宁信。当天佑抬眼看到姜生的时候,微微一愣,连忙起身追进房里。

宁信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