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暖和了,苏挽月的心情却仿佛仍在深冬。

外头的迎春都开艳了,她一直没时间去看一眼,埋首在书案后头,垒得跟小山一样的折子,这些东西占尽了她一天中大部分时间。

也好,没精力去想其他的。

“雪罂。”曲起一指,在桌上敲了敲,门口晃进来一个乌衣人。

“主人。”望着苏挽月的那双眼睛,比以前多了三分生气。

“这个折子你去递给兵部谢迁,让他尽快去办。”手支着下巴,苏挽月眯了眯眼睛看雪罂的脸,“你最近好些了么?闻得到外头花香么?”

雪罂做了个抽鼻子的动作,而后摇摇头。

“什么时候闻得到花香了,来同我说。到那时你和无逸便可走了。”苏挽月摆摆手,又垂头去看折子。

“主人,你不要我们了?!”雪罂那张脸瞬间就急得扭曲了,瞪大着眼睛,像受惊了的布娃娃。

苏挽月笑了笑,又抬起头来,“你们能活到如今已是奇迹,若可重新有自己生活,岂不是更好?但还魂需要缘分,我不太能保证,只是事在人为,还是值得期待的。”

“还魂……”这个词对雪罂来说,要理解有些困难。

“到那时再跟你解释吧。”苏挽月皱了皱眉头,显得有些苦恼,只是在嘱咐了句,“记得,闻到花香的时候告诉我。”

雪罂点了点头,两手拿着那封批好的折子,恭敬出去了。苏挽月望着那习背影有点出神,巫蛊续命,续的是阴寿,后果有些不好掌控,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终究对两全其美这种好事,不太敢怀期待。

若是雪罂和无逸皆可还魂,那对于另外个人,这样的方式是不是也合适?

如果可以的话,苏挽月会毫不犹豫折了自己阳寿,但事与愿违,她无法去挽留住朱佑樘,又从何谈起还魂?虽不愿承认法源寺的那具身躯只是不腐而已,但事实上如此,人已经死了。

四喜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时候,苏挽月仍在发呆,宽大的座椅里,显得有些落寞。

“大人!大人!不好了!”四喜现在也是二十多岁了,但对比起以前,没成熟多少。

苏挽月侧头望了望,目光很平静,手藏在袖子中,淡淡问了句,“什么事?”

咽了咽口水,四喜尽量冷静叙述清楚,侧着身子指着门外,一脸惊慌失措,“刘清刘大人正带人出城……要去法源寺……要去见皇上……牟统领正和人僵持着呢……”

“刘清……兵马指挥使……”皱皱眉,若有所思。

“您要不要去看看?”四喜火烧火燎,急得眉毛快冒烟了。

苏挽月慢悠悠站起身,“先去下坤宁宫。”

“大人,牟统领要和人打起来了?您不赶过去?”四喜愣住了,不怕死地再三劝说,但被苏挽月瞪了一眼后,立马噤声。她凶起来的时候,已经今时不同往时。

皇帝在宫的时候,早午朝从不间断,现在虽仍然延续这个传统,但也只是收了折子上去,太和殿上是不可能有人出现在御座上的。时间久了,不生疑就是傻子,但明知有蹊跷还要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就是别有用心了。

朱佑樘早就安排好朝中权臣,但也告诫过苏挽月,有些人必须要除。刘清在那些人当中,如今自己送上门来,苏挽月不会心慈手软。

绕过后宫苑,东西六宫里虽没住满人,但朱佑樘也纳过几个妃子。在此之前,苏挽月从来没见过,但望着花园里那个娇小的身影时,心里难免有些涟漪。她真是有点难堪自己的处境,不三不四,不伦不类。

那女子一见苏挽月,吓得不行,赶紧跪了下来。苏挽月侧目望了下四喜,“她是谁?”

“回大人,她是弘治六年封的桃妃。”

“桃妃?”好像因为她进宫时是三月,桃花正开,美不胜收。

那女子略微一抬眼,露出一张清丽的脸,果然也对得起这个封号。可能是看到苏挽月吓到了,再看到她脸上的疤,迟迟没有收敛起惊讶骇人的神情,一时紧盯着苏挽月的右脸。

“放肆!”连四喜也觉得太没有规矩了,厉声训斥了一句。

本来就是空有其名的妃子,被奴才这么训了一句,脸皮子薄,当场就哭了出来,垂垂落泪的样子也确实惹人怜爱。她就像被养在深闺的名贵花朵,倾国之姿,倒不如道边的野花开的肆意潇洒。

“这是怎么又惹你不高兴了?”后头有个声音传来,温润婉转,是张菁菁。

“参见皇后娘娘。”四喜跪了下去。

“见着别人哭,就以为是我在发火骂人么?”苏挽月略微侧了下身,望着走过来的张菁菁。

两人四目相对时,有种针锋相对的感觉。但苏挽月赢了,赢在她现在斗都懒得斗。

“桃妃,你是犯了什么事?”张菁菁问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人。

“什么事都没犯,但我今天就要她滚。”苏挽月打断了问话,盯着张菁菁的眼睛,“后宫的妃子,在我回来之前,都要滚个干干净净。当然除了你,皇后娘娘,你替我弄干净了那些胭脂粉黛,再留下来坐镇坤宁宫。”

张菁菁一抬眉毛,周围是万分紧张的气氛,顿了半天,冷冷吐了一句,“你凭什么?”

苏挽月笑了笑,半面罗刹的那张脸,显得阴晴不定,“我现下要出宫去操办刘清的事情,你愿不愿意照着我的话去做,不妨先看看刘清的下场,再去考虑。”她就是要杀鸡儆猴,要肃清这紫荆城里的风气,竟然未来几年都要被困在这里,没有理由不弄干净一些。

“刘清的事,与我何干?”

“我就不信区区一个兵马指挥使,没有背后授意,敢明目张胆同我作对。”

“苏挽月,你以为你可以只手遮天么!”张菁菁彻底被激怒了的表情,眼神狠厉。

苏挽月走进半步,离张菁菁的脸只有一寸,冷冷一笑,成年累月的那道旧疤,显得她冷酷无比,“贺兰山一仗,因为探旗营失误,损兵五万,幸好杨宁清没有事,我就不同你追究了。皇后,你好自为之,不要以为你所作所为我都拿你没办法。”

“你有本事杀了我啊……”张菁菁摆明了苏挽月不敢动她的立场。

“杀你有何难?”苏挽月抬了下下巴,形状姣好,却有些冷冽的弧度,“为你儿子想想,为你家族想想,不要自取灭亡了。”

她像是有些厌倦一般,手起刀落仿佛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不是心软,只是疲惫而麻木了。要是可以选择,苏挽月不太愿意让双方都走上绝路。

张菁菁半眯着眼睛没有说话,苏挽月指着地上的桃妃,“记得我刚刚说的话,我回来前,你让后宫的妃嫔都滚出去。”张菁菁毕竟是皇后,她去处理的话,要容易很多。

“你同你两个弟弟,都要收敛些。否则,今日刘清的下场,就是你们的预演。”语气很平淡,但说不出来的诡异和冷酷,虽然她现在什么都没有做,却让人感觉刘清已经死得很惨。

拂袖离去前,漠然看了眼周围的人,她已经不需要用容颜去惊艳任何人了,冷冷一眼扫过去,世上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有的王者气魄。权利会麻痹一个人的思维,任何人可能都要沉迷于那样至高无上的东西,苏挽月也不例外。高处不胜寒的寂寥之外,她仍然获得了许多。

策马来到城门前时,那里果然僵持了两方人马。

牟斌依旧冷脸,关了城门就是不让出去。刘清也是带兵的,带着自己嫡系僵持在下头,兵戎相见的意味。但毕竟是在京城,堂而皇之打起来的话,同造反无异。六部之中也有官员加入到对峙的场面之中,看样子倒真像要造反了。

苏挽月下马,什么废话也没有,直接去了前头。牟斌低头同她交代了下主要经过。

“开城门,让他出去。”苏挽月一抬手,说了句让在场人无比惊讶的话。

“你莫要反悔。”刘清一愣,穿戎装的人看上去有些拼命的架势。

“我说,你可以走,其他愿意跟着去法源寺的人也随便。只是皇上愿不愿意见你们,就不关我的事了。”笑了笑,语气颇为客气和柔和。苏挽月唯一个不同,便是仍然把自己当个女人看,没有褪变为一个高高在上的怪物。

满腹狐疑中,望着牟斌让人把城门开了,而后守兵也退到了两旁,让出了道路。

“诸位,请。”依旧笑着,曼长脸,尖下巴,神色柔和中,却看得人触目惊心。

“真打算让他们去法源寺?”牟斌低声问了苏挽月一句,皱眉看着浩浩荡荡的军列。

“我已让无逸和雪罂跟上去了,你大概一个时辰后,去路上收尸。”苏挽月抱着双臂,收敛起笑容,神情很是冷漠,“而后把刘清的尸身,挂在城门上。”

牟斌眼神阴郁,但也没说什么。

“到那时候,可能只剩下一副人皮,你不要被吓着了。”苏挽月又提醒了一句。

“什么?”

苏挽月微微眯了眼睛,抬手抚过眉毛,那一低头的神情,显得很温柔,“很久前,万通问过我,有什么办法是让人死的最痛苦的……凌迟?五马分尸?都不是。”

抬头对上了牟斌疑惑的眼神,苏挽月回忆了下,接着说到,“在人活着的时候,在天灵盖上开道口子,血液流动时灌上水银,人肉就会从那道口子里剥离出来,一滴眼泪也来不及流,会有一副完好无损的人皮。”

纵然牟斌见多识广,也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样一来,没人敢再闹了吧……”苏挽月若有所思。

“你确信无逸和雪罂能摆的平刘清?他毕竟那么多人跟着。”吸了口气,回复了下正常,牟斌平静问了句。

“他们就是我的左右手,同我本人去操办,没什么两样。”苏挽月抬了下手,在袖口中露出了一小段手指,上头黑雾缭绕,隐隐之中指甲也是黑色的。牟斌愣了下,待再要看清楚,苏挽月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收拢了手在袖子中。

“你……”牟斌欲言又止。

“雪若芊来了。”苏挽月笑了笑,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

“你怎么过来了?”牟斌望了过去,神色有些担忧,“这里不安全。”

雪若芊没有回答牟斌,而是直直望着苏挽月,“冷霜迟醒了。”

对视一眼,什么话也没问,苏挽月脚下生风就走了。裹在黑衣中的身影看上去无坚不摧,她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极具侵犯力的同时,又与世无争。

“冷霜迟醒了?”牟斌问了句,语气之中有些紧张。

法源寺一仗,苏挽月和冷霜迟算是两败俱伤,但前者险胜,冷霜迟受重伤昏迷不醒,性命无大碍后被关押在地牢。苏挽月没有去杀冷霜迟的原因,没有人去问,她本就胜得极为艰难,却没有乘胜追击铲除了那个祸害,也着实让人诧异。

“是的,刚醒就扯断三根铁链,兵器坊的黑钢链子三日后才能出来。”雪若芊扁扁嘴,极为苦恼的样子。

“你去地牢看了?没伤了你?”

“我哪敢进去,在外头瞟了眼。”

“那就好。”牟斌松了口气。

雪若芊似笑非笑看着他,看得牟斌都有些脸红了。

“刘清又带人闹什么?”雪若芊侧目望了望已经走出城的军列,平淡问了句。

“他要去法源寺找皇上。”牟斌扶额,被这些事炸的头疼,“挽月让我一个时辰后去收尸。”

雪若芊轻蔑一笑,没放在心上。

“挽月的手,我不确定……”牟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皱着眉头,又是一副担忧不已的神色,“为什么她指甲都黑了?”

“不止指甲,她手指应该都发青了。”雪若芊淡淡说了一句,即便没看到那双最近时常笼络在袖子里的手,也能大概想象得到苏挽月身体慢慢发生的变化。

“笼罩在她手上的,是黑瘴,那是忘川河里腾升出的死气。”

“她修的是魂术,是同死人打交道的。生者和亡魂,永远是在两个极端,她正在一点一点被吸去生气。若要修魂术,这是无可避免的阶段。”

“最后会是如何?”牟斌眉头皱的越紧了,他习武多年,也没听过这般骇人的武艺。

“最后么……”雪若芊顿了顿,“游离于阴阳两界之外,摄魂,你听过么?摄亡者之魂,安生者之心。‘摄’的意思等同于‘噬’,摄魂就是噬魂。”

那两个字用得太重了,量牟斌对阴阳这类灵术没什么研究,也明白这是极为严重的事。

“为什么会这样呢?”

“没有为什么,上天选中的是她。”

“为什么你全部都知道?”牟斌疑虑一问,神色很沉重。

雪若芊笑了笑,脸上表情很复杂,但却并不拘泥,“因为是我师父交会她魂术,我重回观星楼,就是为了帮她成为摄魂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