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月再醒来的时候,先映入眼帘的是冷霜迟那张放大了的脸,很暧昧撑着头在旁边看自己,也不知道已经看了过久了。什么话也没说,撇开了头去,但要巧不巧,冷霜迟的手肘压住了苏挽月的发,被扯得有些疼,侧目对视上那双妖娆肆意的眼睛,“你压到我头发了。”

忽而记忆如洪水猛兽一般袭来,苏挽月想起第一次见冷霜迟的场景,在滴着雨的屋檐下来,他裹着一阵风忽然而至,大大咧咧说要躲雨。后来中招被掳去了竹林精舍,醒来的时候,也是被他这般压住了散开来的长发。记忆重叠开来的时候,总是有种恍惚,分不清脑海中的影像是自己衍生出来的错觉,还是真的存在过。

“你救过我两次了。”苏挽月轻声说了一句。

“你每次都不怎么情愿。”冷霜迟满不在乎随口答了一句。

鼻尖几乎要蹭到苏挽月的脸了,这次没有动弹不得,苏挽月挪了挪肩膀,毫不客气一把推开了冷霜迟,一脸严肃看着他,“你正经些。”

冷霜迟也不勉强,笑了笑,眼角那颗泪痣有种难以言喻的风情,直了身子起来,拍了拍长衫,秀长的手指抠着衣带整理了下。他做何种动作,都是行云流水一般,既不浮夸,也不造作。除去花心这个毛病,冷霜迟论长相论地位,绝对是让天下女子前赴后继的类型。但就算倜傥风流专情不久,仍是有许许多多桃花账。

“我睡了几天了?”苏挽月一掀锦被,就要起身。地板下烧着地热,房子里一点都不冷,倒是颇有些春意的燥热。

“一天一夜。”冷霜迟没回头,懒散答了一句,也没去看苏挽月。

扬手起来打了个响指,早已等候在门外的侍女轻声推了门进来,颔首走过来,恭恭敬敬跪了下去,“公子。”苏挽月看不轻那女子的面容,但听声音,已经不是当初的紫烟了。

“把熬好了的粥端进来。”冷霜迟点了下头,示意那女子可以起身了,而后吩咐了句。

“是,公子。”起了身,又垂着头恭敬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你换人了?”苏挽月穿了鞋起身,环视了下周围的布置,果然还是冷霜迟的那种风格,看似简单实则寸土寸金,就连穿鞋搁脚用的小矮凳,都是紫檀木做的。从这房内的布置,看不出是在京城的哪个地方,屋里的家拾很少,一张巨大的床榻,上头铺着白色狐皮,一张八仙桌靠墙摆着,几把椅子也是孤零零的样子。但从地板窗梗到墙壁,都是纤尘不染。

“你说紫烟么?她有任务在身,没在我旁边。”冷霜迟聪明绝顶,一下便猜中苏挽月要问什么,笑了笑,“怎么,你想听她弹琴?”

“我只是随便问问。”苏挽月头晕的厉害,也许是睡久了还是太久没吃东西,定了定身形,总算没有很落魄,暗自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手指抚上太阳穴,苏挽月气虚得很,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又不想让冷霜迟看出窘迫来,只得背对着他顺气。

冷霜迟一看苏挽月的举动,就知道她怎么了,暗自好笑,“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面子可言?”冷霜迟也许不能说是豆腐心,但绝对是一张刀子嘴,时有尖酸刻薄,不输给一般的中年妇女。

“冷霜迟,我真的烦死你了。”苏挽月侧身,横眉冷对一脸看笑话的人。

恰巧外头有人轻轻叩门,冷霜迟扬声说了句“进来”,就见刚刚那个女子端着个托盘进来,许是知道东西是要给谁的,望了望苏挽月的位置,便依旧颔首微微收敛了下巴走了过来。罗裙翩飞,姿态娇憨,柔美秀气一点都不张扬,显得非常有家教,苏挽月望着那女子走路,在心里感叹,自己什么时候能学会。

“是药三分毒,你无需再喝更多的名贵药材补身了,食补才是王道。”冷霜迟站那没动,看着苏挽月盯着摆到面前的那碗粥有些不解,便简单解释了句。

苏挽月斜瞥了下,虽然知道这碗小小的东西里面,要煞费多少苦心,但她却一时无法安心感谢起冷霜迟来。以前这个人信誓旦旦要困自己一世,但那时候借着凤韵兮的力量,也逃了出去,现在这么一来的话,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打算。

“怎么?怕有毒?”冷霜迟见苏挽月并不动手,笑了笑,捡了她旁边的凳子坐下。

“你准备放我走么?”略微垂眸,睫毛在烛光下,折射出淡淡的阴影,显得她有股子疲惫的柔弱气息。

“可以啊,只不过我先问问,你是打算回大理寺自首么?”冷霜迟爽快答应了句,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极为魅惑,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哪个弧度笑起来最好看,哪个眼神最勾人。最可怕的就是知道自己资本的美人,杀伤力无法估量,前赴后继也总有牺牲者。

“我就想看看,他最后会把我怎么样。”苏挽月虚无望着前方,眼神有些空洞,低低吟了一句。“他”指的是朱佑樘,女人最是情痴,她有些笃定那人不会为了这事杀了自己,但又隐隐想要知道,最终会落下何种罪过。

“不要试探自己在别人心里是什么位置,因为很有可能,会失望。”扯着唇角笑了笑,修长的手指叩击着桌面,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

算是被一语击中,苏挽月发觉自己越发讨厌冷霜迟说话了,因为太直接,也太伤人。有些失落,垂了双肩,看样子更为柔弱不堪,被人望穿的时候,苏挽月也不过是只纸老虎,平日里张牙舞爪,但利爪尖牙都只是摆设,她矛盾犹豫着不敢伤人,所以只能自伤。

见苏挽月的脸色,冷霜迟并没有住嘴,而是漫不经心又随口问了一句,“你不会还希望他,要美人不要江山吧?”有些讥诮的话,信手拈来就能把事情以最简单而残酷的方式说清楚。人们总爱用各种理由欺骗自己,也帮别人找尽各种理由,但抛开那些东西不谈,人生还真是艰苦。

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朱佑樘的确和苏挽月说过。虽说当时也是不信,但毕竟不可能完全没有期待和感动,苏挽月一遍一遍告诉过自己,要认清楚自己的位置,要知足,不要为了一些莫须有的东西毁了手上的幸福。但内心中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要跟随内心,完完整整服从于自己内心的感受。她从来懒得关心朝政,但每日的生活,已经变为盼他下朝送他上朝,日复一日,靠着他给予的点滴关心活下去,活得太累太累。

“就因为他是皇帝,我应该大方到和全天下人分享他么?”苏挽月直勾勾望着冷霜迟,厉声问了一句,语气中的怨气和委屈,连她自己都吓一跳。她受够了尔虞我诈的生活,也受够了每做一个决定都要权衡利弊,但最终让她心灰意冷的,是和朱佑樘渐行渐远的那种感觉。

冷霜迟一时间没有说话,依旧是漫不经心那抹笑,端了那个白瓷的碗起来,舀了一勺轻轻吹了下,很自然递到苏挽月唇边。是碗用料简单的桂花糯米红枣粥,却能补血见脾胃。脾胃好了,身体才会开始吸收营养。如果这世上有一种药,又能当饭吃,还能当茶喝,不仅美味养人,还能让人百病不生,就只剩这粥中的养生之道了。

“我自己来。”苏挽月微微愣了下,立马从冷霜迟手里端过碗,低头舀起来一口一口咽下去,也没抬头看他。

要是几年前,冷霜迟还会气急败坏,骂她不识好歹之类的,但现在,耸耸肩不怎么在意。两手放在桌上,下巴搁在小臂上,略微抬眼望着苏挽月一张一合的唇,“你到底喜欢朱佑樘什么?”敢直呼当今圣上的名字,只怕也只有冷霜迟一人敢这么放肆了。

苏挽月瞪大了眼睛看冷霜迟,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而后叹了口气,“便是他即便让我伤心,我也依旧爱他。”也许说“喜欢”都太浅薄,唯有“爱”这一词汇,能表达出更多复杂而矛盾的感情,有些人,给你的不止有快乐,也会有无奈和眼泪,但这并不妨碍你把他们放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