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铸剑急速刺出,集了她毕生仙力,携着万千流光,如今日陨空的星辰,几可听见破空的微哧声。东华当初握着她的手比给她看的那一剑,并非一味求快,更重要乃是身形的变化,数步间身形数次变幻,令人察觉不出攻势究竟会来自何方。陶铸剑奔着缈落背心而去,但她要刺的却是缈落腰侧。

果然,即便她施出全力的一剑,红衣的妖尊亦险险避过,只是陶铸剑磅礴的剑气却削掉她腰侧大块血肉,缈落被激怒,反手便是一掌劈在她心口,她被拍得飞开,而苍何剑亦在此时重重刺入被她稍引开注意的缈落背心。寒芒如冰穿心而过,左右一划,已斩断缈落半身。这一击至狠,大量的妖血澎湃而出,结界中的豪雨被染得通红。而在血色的雨幕中,凤九遥遥看向东华,见他眼中现出怒色和痛色,急急向她而来,口型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她就费力地扯起嘴角朝他笑了一下。

妖尊已灭,三尾巨蟒蓦然失形,重归为无意识的漆黑妖息,银色的巨龙仰头咆哮一声,亦重归为一团银光。苍何剑悬浮于结界正中,瞬时化形为一把巨剑,与结界齐高,且同时化出七十二把剑影罗成一列,将结界二分。弥漫的三毒浊息被齐齐拦在剑墙彼端。而此端只有他们两个人。

凤九觉得这个时刻,她的想象力真是前所未有的丰富。

或许她这一生对自己所有美好的想象,都集中在了这一刻。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羽翼初丰的雏鸟,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睡莲,还像一泓银色的、流水般柔软的月光。这些是她此时能想到的最美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就该这么美地轻飘飘落入东华的怀中。说不定这已是他们今生最后一面,她怎么能不美?

她顺势搂住东华的脖子,他正用力地抱着她,手抚着她受伤的胸口,急声问她痛不痛?她埋在他怀中用力咬了咬嘴唇咬出些许血色来,方抬头看他,摇头说不痛。

她脸色虽然苍白,嘴唇却还红润,他放下心来,疲惫地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是不是因为读书不用功,不知道这个结界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你出不去了?”

她在她怀里点头:“我知道啊。”她明白他为何要用九天星光来造这个结界,星光结界惯用来囚困邪物,置身于星光结界之中,除非杀掉设界之人,否则谁也走不出去。而设界之人一旦造出此结界,自己想要脱困,则唯有将所困之物一概灭掉一途。他造出星光结界,原本便是要与妙义慧明境同归于尽,她虽不是绝顶聪明,但此时这些她都懂。

他面露迷茫看着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来,”叹息问她,“你说我该怎么把你送出去?”

她有些委屈:“为什么要将我送出去,那天我说那些话,是不是让你伤心了,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但是你也让我伤心过,我们扯平好不好,我来陪你啊,你心里其实是想我来陪你的吧?”

他怔了许久,却笑了一下:“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想你来,我去哪里都想带着你,就算是羽化我也……”他闭了闭眼,“但是不行,小白,你还这么小,你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

她看着他,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逞强,让她竟有些感谢方才缈落的那一掌来。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轻声地叹息:“恐怕不行了呢,你虽然不想带我,但我……比你先去也说不定。”一阵巨咳猛地袭来,她忍了这么久,终于忍到极致,方才缈落的那一掌虽未用多少力,但她是在力竭时受了那一掌,未免动及仙元。

东华的脸蓦然煞白,颤手去探她的心脉,她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东华,我疼,说句好听话哄哄我。”她不常叫他东华,总觉得不好意思,此时这么叫出来,脸上现出一丝红晕,倒是看着气色好起来。

他紧闭着双眼,声音沙哑,抱着她低声道:“你想听什么好听话?”

她含着涌至喉头的腥甜:“说你喜欢我。”

他的头搁在她肩上,她感到肩头一片濡湿,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爱你。”

心口的钝痛渐渐消散,浑身都轻飘飘的,她的手抚上他的银发,亦轻轻地回应:“我也爱你。”她的声音渐渐有些模糊,但还不忘嘱咐他,“等会儿净化那些妖息的时候,你也要握着我的手,我们说好了的,你去哪里,我也要去哪里。”喃喃地补充,“我最疼你啊,要一直陪着你的。”

他揽着她的肩让她靠在他胸前,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答应她:“好。”

她迷迷糊糊地强调:“握着我的手,要一直握着。”

他就回答:“嗯,一直握着。”

璀璨的星光结界中,高可及天的剑影隔开结界两端,一端波澜掀起巨涛,森然妖息游于其间,另一端碧波结成玉床,紫衣青年揽着白衣少女静坐其上。就像相拥的一座雕塑。

许久,紫衣青年抬手聚起一团银色的光芒。

结界中有佛铃花飘然坠下,静得,就像一场永无终时的落雪。

尾声

白滚滚睡醒后没有见着他娘亲。

谢孤栦叔叔面色发沉地抱起他,说带他去个地方。虽然谢孤栦叔叔一向爱阴沉着一张脸,但他此时的脸色比平常又阴沉了五分,白滚滚敏感地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行云到天上,翻过重重云海,谢孤栦叔叔带他踏进一座祥云缭绕的宫殿,来到一个种着红叶树的园林中,园林中三三两两聚着好些叔叔婶婶哥哥姐姐。

他们转过园林的月亮门时,正瞧见一位拿扇子的叔叔向一位如花似玉的姐姐道:“其实罢,净化妙义慧明境这种彰天地大道之事,乃是我们神族分内,同魔族不大相干的,你说你是路过瞧着夜华他们破星光结界破得辛苦,便顺便相帮,不过小燕我问你啊,你路过怎么就路到了碧海苍灵了呢?”

如花似玉的姐姐立刻脸红了:“老……老子迷路行不行?”

白滚滚听到抱着他的谢孤栦叔叔说了声白痴,一院子的哥哥姐姐叔叔婶婶都看过来,如花似玉的姐姐气急败坏,对着谢孤栦叔叔瞪眼睛:“你说谁白痴?”

院子里其他人并未理这个发脾气的姐姐,倒是个个惊讶地看着他。白滚滚将头埋进谢孤栦叔叔的脖子,只微微侧着脸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

扇子叔叔端详他一阵,扇子指着他问谢孤栦叔叔:“这谁家孩子?”

谢孤栦叔叔淡淡答他:“一看就知道了吧?”

扇子叔叔目瞪口呆:“东华的?”

白滚滚不晓得扇子叔叔口中的东华是什么,是个地名吗?谢孤栦叔叔没再理院子里的人,抱着他径直拐过另一个月亮门,月亮门后是一排厢房。白滚滚耳朵尖,还是听到园子里传来的说话声:“若非白浅那丫头两口子和墨渊及时赶到,竭力破了星光结界,又拿半个昆仑虚封起来做了盛妖息的罐子,这孩子便要在一夕之间既没爹又失娘,真真可怜见。”

立刻有人接口:“折颜上神说得极是,不过此番虽然凶险,倒也可见定数之类不能全信。譬如谁能想到星光结界竟也能被击破,又有谁能想到昆仑虚殊异至此,竟能承得住三毒浊息?不过昆仑虚能承三毒浊息几时,小仙却略有些担忧,此回帝君他老人家周身的仙力要修回来怕要千年,若帝君的仙力尚未修回来前昆仑虚也崩溃的话……”

便有个清凌凌的女声道:“司命你惯爱杞人忧天,当墨渊上神的加持是摆个样子好玩的吗?比起昆仑虚和帝君他老人家,小仙倒是更担忧凤九殿下一些,殿下她伤了仙元又到如今还未醒过来……”

白滚滚听到此处,他们前头说的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这个姐姐说担忧她娘,说她娘伤了仙元一直没醒过来……白滚滚的手蓦地拽紧。谢孤栦叔叔安抚地拍他的背:“你当折颜是庸医吗?你娘确然受了伤,但修养个几月就能醒得来,你娘常夸你小小年纪便沉稳有担当,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担当。”

白滚滚不晓得谢孤栦口中的折颜是谁,但他晓得谢孤栦叔叔从不骗人,他说娘亲没事娘亲就一定没事。但他一颗心还是揪起来,一直揪到他们踏进那一顺厢房中的其中一间。

一屋药香。他娘亲合眼躺在一张床头雕了梅兰的红木床上,床边坐着个和他一样颜色头发的好看叔叔,手中端着一只药碗,正拿一只白瓷勺子缓缓地搅着碗里的药汤。

谢孤栦叔叔将他放下地,他毫不认生,迈着小短腿蹭蹭地跑到床边去看他娘亲。还好,他娘亲虽昏睡着,脸色还红润。他正要放下心,就听到头上有个声音问他:“你……谁?”

他抬头对着问他的好看叔叔,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是白滚滚。”

好看叔叔皱眉:“白滚滚?……谁?”

白滚滚严肃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床上她娘亲:“九九的儿子。”

啪,好看叔叔手上的药碗打翻了。

白滚滚觉得有点受伤,他是他娘亲的儿子这件事,有这么令人难以接受吗,做什么大家都要这么吃惊。方才院子里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也是,此时这个守在他娘亲床边的好看叔叔也是,而且这个叔叔吃惊得连药碗都打翻了。

谢孤栦叔叔看了他一眼,对他使了个让他待在原地不要乱动的眼色,自己却走了出去。

房中这么安静,让白滚滚有点紧张,他还惦记着方才的对话,小喉咙吞了口口水,大着胆子问好看叔叔:“你呢,你又是谁?”

良久,他瞧见好看叔叔伸出手来,他的脑袋被揉了一揉,头上响起的那个声音有些轻,却让他感到温暖。好看叔叔说:“滚滚,我是你父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