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看似有条有理,逻辑严密,其实说到后来,回头想想,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小蓝思考半晌,问我:“于是你要表达的中心思想是……”

我说:“我不想做这桩生意了,宋凝和沈岸终不能走到一起,并非天意为之,若她愿意,其实还可以搏一搏,这样死在这幻梦中,实在太不值得。”

其实我也挣扎过片刻,因做出这样的决定,帮宋凝看透,心魔走出幻境,我这一趟就白忙活了,但继续想想,觉得日子还长,有鲛珠顶着,我至少还能活三年,三年,一千多天,时日方长,说不定有更好的生意。

小蓝看我半天不说话,提醒道:“你打算,如何?”

我心中已做好决定,抬头道:“我在等待一场大战,一场血流漂杵、遍地枯骨的大战。”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坦然由他看着,突然想起一件早该和他说的事:“对了,今天一直忘了跟你说,你看,我这个衣服,这个地方,我够不着,你看看,就在肩膀上,肩膀这个地方破了个洞,你这么万能,女红也能吧,你能给缝缝么?”

他扒拉着我的衣服查看一会儿,抬眼淡淡地:“万能的我不会女红,不能给缝缝。”

“……”

我同小蓝说我在等待一场大战,并不是开玩笑。我已想到自己该怎么做。华胥之境是一种虚空,华胥调的每一个音符对应虚空的各个时点。鲛珠之主在华胥之境的虚空中奏起华胥调,便能去往其中任何一个时点,置身之处,是所奏曲调最后一个音符对应之处。

曲调永远只能往后弹奏,若去往将来,便再不能回到过去。为此我考虑很久,我将完成最后一件事,好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但不知到底是快进到一年之后还是快进到三年之后。我问小蓝:“按照你的经验,一对情侣,要爱得难舍难分,留下诸多美好回忆,一般给他们留多少时间来完成这个事儿比较合适呢?”雨停下来,他收起伞,漫不经心道:“半年吧。”

第二日,我们在镇上琴馆借到一张瑶琴,琴声动处,万物在剧烈波动的时光中流转急驰。

指尖落下最后一个音符,风渐柔云渐收,枯树长出红叶,赤渡川旁大片芦花随风飘摇,是大半年后,黎庄公十八年秋初,姜夏两国交界之处。

战争已经结束,前方一片空阔之地,正看到姜国军队拔营起寨,准备班师回朝。这正是七年之前,沈宋二人成亲九月,夏国新侯发兵攻打姜国的那一场战争,那时,宋凝送了沈岸一面绿松石的护心镜。

我一个人踱进芦苇荡,拿出袖中备好的人皮面具,取下鼻梁上的银箔,蹲在一个小水潭旁,将面具贴到脸上一寸一寸抹平戴好。君师父是整个大晁做人皮面具做得最好的人,我这一手功夫皆是从他那里学来,但今日看着水中几可乱真的宋凝面容,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已经青出于蓝了……

小蓝的声音慢悠悠飘进芦苇荡:“君姑娘,我说,你还活着么?”

我拨开芦苇,扬手道:“在这儿。”

他隔着芦花从头到脚打量我:“你打扮得这样,是想做什么?”

我说:“去找沈岸,有件事情必须得做,你在这里等我,事成之后,我来找你。”

他看我半天,道:“万事小心。”

秋阳和煦,浮云逐风。我用丝巾将脸蒙住,因绝不能让旁的人发现宋凝出现在此处。军营营门前的小兵捧着我给的信去找沈岸了。信中临摹的宋凝字迹,约沈岸在赤渡川后开满蜀葵的高地上相会。

他一定会来。

高地上遍布各色各样的蜀葵花,柔软饱满,秋风拂过,荡起一波又一波浪涛。过去十七年,我虽从未来过此地,却听过关于它的种种传说。最有名的一条,说此处自前朝开始便埋葬义士,正是义士的鲜血浇出了满地的蜀葵,拔出它们的根闻一闻,还能闻出死者腐骨的气息。我想,我为沈岸找了个好地方。

身后响起枯叶碎裂的微响,脚步声渐行渐近。我转身笑盈盈看着他,这个宋凝深爱的幻影,深爱了一辈子,到死都无法释怀的幻影。黑色的云靴踏过大片柔软的蜀葵花,他抱住我,紧紧的,声音低沉,响在耳畔,近似叹息:“阿凝,我想你。”鼻尖有血的气息,越来越浓郁,我抽出扎进他后心的匕首,轻轻附在他耳边:“我也想你。”

黎庄公十八年秋,九月十四。姜国虽打了胜仗,大军还朝,王都却未响起凯旋之音,因将军遇刺身死。良将逝,举国同悲。

将军府敲敲打打,治丧的唢呐在白幡间大放悲声,我同小蓝混迹在奔丧的宾客中,看到高高的灵堂上摆放了灵位香案,琉璃花瓶里插满不知名花束。

白色的烛火下,堂前乌木的棺椁在地上映出苍凉影子,宋凝靠在棺椁之侧,漆黑的眼睛空茫执著,紧紧盯住棺中人。不时有客人上前劝慰,她一丝反应也无。

小蓝问我:“这就是,你为她编织的美梦?”

我不能理解:“你觉得这是美梦?这明明就是噩梦好吧?”

我将美好撕碎,让宋凝看清现实。这世上有一种美好能要人命,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是女人,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说的不是女人,我说的是华胥之境。

我本来想将这个道理解释给小蓝听,但他迅速转移话题:“当日你误杀柳萋萋,消沉许久,我还真没想过你能有勇气亲自杀一个人。”

我说:“因为我发展了,你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入夜后,宾客尽散,天上有孤月寒鸦,抉择的时刻已至。偌大的灵堂只留他们夫妻二人,一个活着,一个死了,阴阳两隔。宋凝苍白的脸紧紧贴住棺椁,声音轻轻的,散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散在白色的烛火中:“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她修长的手指抚过乌木棺面,就像闺房私语:“我本来想,待你凯旋,要把这个好消息亲自告诉你,他们要写信,都被我拦住了,是我私心想要当面看到你如何的高兴。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我要见到你,我有多想见到你。”

厅外老树上做窝的鸟儿突然惊叫一声,厅中烛火晃了一晃,她用手挡住眼睛,平静嗓音哽咽出哭腔:“沈岸,我们有孩子了。”但并没有真的哭出来,柔柔软软,荡在灵堂之上,像一句温柔情话。她把这句话说给他听,可他听不见了。

我在她说出这句话时走进灵堂,高高的白幡被夜风吹得扬起,她猛地抬头:“沈岸?”

我从白幡后走进烛光,让她看到我的身影。

她秋水般的眼睛映出我红色的衣裙,陡然亮起的颜彩顷刻泯灭,神情黯淡空荡。

穿堂风拂过裙脚,我看着她:“我不是沈岸,宋凝,我来带你走出这幻境。”

她脸上出现茫然表情:“幻境?”但只是茫然片刻,很快恢复清明,“我记得你,在苍鹿野的雪山之中,我见过你,你是……”

我走近她一些,笑道:“你第一次见我,可不是在苍鹿野的雪山之中,宋凝,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我为你编织的幻境罢了。”

小蓝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漫不经心打量灵堂陈设。

我再走近她一些:“幻境里你的夫君死了,办起这样盛大的丧事。可事实上,在现实的世界里,他活得好好的,他负了你,和另一个女子成亲生子,你用性命同我做了交易,让我为你织一个你们相爱白头的幻境,你看,在这个我为你编织的幻境里,他果然爱上了你。可一切不过是你的心魔,其实都是假的。”

我说出这一番话,看到她苍白面容一点一点灰败,眼中出现恐惧神色,这不是我熟悉的、七年后的宋凝。她踉跄后退一步,带倒身后琉璃瓶。啪一声,人也随之滑倒,碎裂琉璃划破修长手指。

我说:“宋凝,你不信我么?”

时间凝滞,我将这一切和盘托出,沈岸的死令她如此心伤,她不会愿意留在这无望的幻境。没有什么比深爱的恋人死去更可怕的了,经历了这样的痛苦,现实里沈岸的不爱再不算什么,宋凝的病是心病,只要让她看开,离开这个梦境,她定能很快康复。

她手忙脚乱将洒落一地的花束捡起来,我要蹲下帮她,被小蓝拉住,而她捡到一半,突然停下动作,只低头看手中大把淡色秋花:“你可知道,一直以来,我都在做一个梦,那样可怕的梦,每次醒来,都恐惧得发抖,原来,我做的这个梦,这一切。”她极慢极慢地抬头,“这一切,都是真的。”

两滴泪从眼角滑落,她问我:“你没有说出来的那些现实,是不是还有……我的孩子。我有个孩子,他叫沈洛,他死在,一场伤寒之中?”

我没有回她,她定定看着我,模糊泪眼中攒出一个淡淡的笑,她说:“我要留在这里。”我心里一咯噔。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泪水滑落手心,良久,移开目光,看向堂上沈岸的灵位:“你说这是你为我编织的幻境,都是假的,我在梦中看到的那些,才是真实,可那样的真实,未免太伤了。你说的真实和我所在的幻境,到底哪一个更痛呢?那些真实,我只在梦中看到,也瑟瑟发抖,不能忍受,更不要说亲身经历,倘若如你所说,真有那七年,我是怎么挺过来的呢?我想起这些,便觉得在这幻境之中,沈岸他离开我,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我们至少有美好的回忆,我会生下他的孩子,我想,我还是能活下去,是了,我还是能活下去的,他也希望我活下去。可你让我同你回到那所谓的真实,那样不堪的境地,那个世界里的沈岸,连他都不想要我活着,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宋凝这一番话,我无言以对。只听到灵堂外夜风愈大,树叶被刮得沙沙作响。

我想救她,终归救不了她。

她扶着棺椁起来,将手中花束端正插入另一只琉璃瓶,因背对着我,看不见她说话表情。只听到语声淡淡:“听姑娘说,我是用性命才同姑娘换来这个幻境,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若是那样,烦请姑娘一把火烧了我的遗体吧,然后将我的骨灰……将它带回黎国,交给我的哥哥。”

我张了张嘴,半晌,发出一个音节:“好。”

五日后,我同小蓝离开宋凝的华胥之境,其间再去过一次苍鹿野的雪山,只因上次时间紧,小蓝还有两处地形没能勘探完。无意之中得知柳萋萋果然未被摔死。说摔下去时挂在崖壁一株妻松上,为一个猎户所救,为报救命之恩,柳萋萋以身相许,和猎户成亲了。

连柳萎萋都能有个不错的好归宿。

我对小蓝说:“其实不该杀掉沈岸的,只是没想到即使这样,宋凝也不愿离开这个幻境。我想救她而杀掉沈岸,却害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