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到底是什么原因,他突然懒得去深究,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好玩的女人。
看着高高的宫墙,他声音似笑非笑,“既是累了,那刚好路过去看看他。”说着,不等十五反应,他先跨一步,却又担心十五不跟上,回头警示了她一眼。
嗯,这个万般无奈的女人,到底还是没有脾气地跟上了。他嘴角得意地勾起。
黑色的宫门被推开,一群影子跪在地上。他抿着唇抬手,潜伏在各个角落的影卫全都撤了下去。
宫苑四角挂着几盏昏暗的琉璃灯,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十五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脑子里却冷静地辨认这些药的成分。
屋子里放着炭火炉子,所以比外面温暖了许多。莲绛大步进去,穿过那屏风,走到了里面的床前。
十五立在门口,正要借此机会退出去,却看到炭屏风后面正嗞嗞地钻出一条小青蛇。那蛇一下跳蹿到旁边的高凳上,摇摆着身子,瞪着红亮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十五。
十五看了小青一眼,抬步飞快地冲进了屏风。
进了里屋的莲绛一回身,见十五没有跟上,正要出来寻,恰在屏风处和十五撞了个满怀。
“抱歉。”十五从他怀里跳出来,着急地看向床榻。
白色的纱帐后面,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和三年前分别时,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原来胖乎乎的脸早已消瘦下去,皮肤苍白中带着淡淡的青色,小巧的唇亦毫无血色。
十五走过去,坐在小鱼儿身边,握着他冰凉的手。手指触摸到他的脉搏,十分的虚弱,但还算平稳。
她背对着莲绛,不敢表现出太多的情绪变化,只是默默地坐着。
“他睡着了。”
莲绛的声音轻轻传来。
十五点点头,不敢多问,不敢多说,言多必失,如今她就是这个状况。
床上的小鱼儿在这个时候突然睁开了眼睛,暗淡无光的双瞳看着十五,眼底闪过一丝警惕,旋即又露出一丝疑惑,半晌后,他又侧目,没有再看十五。
那样子,说不尽的疏离和冷漠。
待目光看到十五旁边的莲绛时,小鱼儿眼底终于露出了些许光芒,“娘……陛下……”
他一声娘娘抑在了心中,却终究变成一声陛下。
十五一惊,才恍然发现,小鱼儿的模样没有多大改变,可眼眸中却没有了三年前那种天真无邪,而是多了几分淡淡的忧愁。
这孩子,长大了!
“听说你不肯吃药?”莲绛声音很轻,却带了一丝责备。
小鱼儿睫毛颤了颤。十五这才发现旁边案几上放着一碗药,遂端了过来,盛了一勺喂给小鱼儿。
可他却抿着唇,干脆将头扭到一边,看也不看十五。
十五眼角微微酸涩,低头抿了一口药,眉头不经意地蹙了起来,然后将碗放在了旁边,“他不喜欢吃,就任他去罢。”她开口。
莲绛一愣。
十五俯身,替小鱼儿将被子拉好,顺手将一个香囊放在了小鱼儿的枕头下。
这个香囊是路上闲来无事时,给多多做的清目怡神的药囊。
刚刚小鱼儿的药里有几味药,虽都是滋补功能,可其中四味混合在一起,却会让人昏睡。
小鱼儿似乎很疲惫,闭上眼睛,便睡了去,那张小脸苍白得让人心疼。
十五没有听到莲绛的催促,于是就坐在小鱼儿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脑子里却一片混乱。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入大冥宫,竟然会发现这么多事情,病了的小鱼儿,神志不清的安蓝。
三年前离开时,她还记得在越城府邸,他们俩还陪着她给小阿初做衣服。那个时候小鱼儿生龙活虎,安蓝亦光彩照人。
这三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十五眼底泛着碎冰似的寒光,袖子里的手悄然握紧。
背后熟悉的香气逼近,十五绷紧后背,已感到一双手撩起了她的白发。
十五几乎跳着从位置上起来,后退几步,警惕地盯着莲绛。
莲绛的手停在半空中,还保持着刚刚捧着十五头发的动作,绝艳的脸上有一丝不明白十五为何这么激动逃开的茫然和无措。
他挑起眉尖,碧眸有几分不悦地盯着十五。
从进这个屋子之后,十五就一直看着小鱼儿,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
这种微妙的变化,在他心中漾开一道道酸涩。
“你怕什么?”他沉声,“我不过想看看头发怎么弄的?”
琉璃灯光下,她那曳地的长发缕缕如银,看起来不像是假发,更像是一匹雪色的绸缎,捧在手心,亦光滑柔软,散发着魅人的光泽。
“假的。”十五想着小鱼儿和安蓝的事情,胸腔本就烦闷,如今被莲绛一问,语气顿时也尖锐了许多。
“你……”莲绛显然没有料到一路上对他唯唯诺诺的女子,现在敢用这种语气顶撞自己。
一低头,他见自己的黑色貂皮披风被她随手放在了床沿,如今却掉在地上。
他气得脸色煞白,弯腰抓起那披风,用力砸到十五身上,“出来!”说完,拂袖走了出去。
十五被砸得一晃,脑子里也当即清醒了过来。
完了!他又生气了。
十五忙不迭地跟上,看到莲绛背着手立在门口,长发裹雪,背影看起来十分的落寞。
似听到她跟来,他才缓缓抬起步子离开。一路上,同样是三步一等,不给十五任何想要逃跑的机会。
两人就这样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地走到了正泰殿。
到了石阶处,莲绛突然回头,轻声道:“你在生气?”
十五惊讶地抬头,发现他紧抿着红唇,神色却有几分懊恼,那漂亮的眉也扭成麻花,好似这四个字,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问出口。
这到底是多别扭的人啊!
“没有。”她只是难过。
“真没有?”他歪着头,盯着十五,想在她脸上找到点蛛丝马迹。
十五被他看得十分不自然,耳根也微微红了起来,道:“真没有。”她方才是难过,所以口气才凶了点。
“我以为你怪我不去看他。”他稍松了一口气。
过去三年,并非他不去看那个孩子,而是每次去,那孩子几乎都在昏迷。今晚他难得看到那孩子醒来。
“如果可以,还请陛下多去看看他。”十五看得出,小鱼儿对莲绛的依赖性。
他抿了一下唇,“好。”眼眸清澈地看着十五。
十五抵不住他的目光,赶紧将头扭向一边,“陛下不是要看雪吗?为何不去悬崖边,那边白雪如幕,景色颇为壮观。”
一丝欣喜从他漂亮的眼底闪过——他没有料到她会主动提出去看雪。
“你陪我去看雪?”他眉眼弯弯,语气有几分俏皮,几分期待。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中的盒子。
十五却强忍着冷静,“嗯,好。”
她如今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地方迷了路,一旦走到悬崖边,纵身一跃,她就不信,这莲绛还敢跟着她跳下去。
“悬崖风大,你先把披风穿上。”
十五肚子里九曲回肠,莲绛低柔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对方又用那样清澈的眼神盯着自己,十五只有硬着头皮展开披风穿在身上。
那一瞬,他抿唇一笑,碧色的眼眸里漾开潋滟的光芒,如烟花绚烂,看得十五一怔。而他倾身过来,一下抓住十五的手。
肌肤相触,两人都如触电般。
他面色绯红,赶紧放开,又拉住她的袖子,带着她纵身一跃,跳上了房顶,迎着飞雪,朝西边奔去。
他拽着十五跑得飞快,一起一跃,行若脱兔,快如闪电。
长发寥寥,拂过十五的脸时,却如他的手,轻扣在心房。
大冥宫的房顶高低不一,每每要跃上房顶时,他身形一侧,一手拉着她的袖子,一手托着她的腰先将她送上去。
待从高楼跃下时,他会跳去,展开手臂接住她。
到最后,也不知怎么的,他已放了她的袖子,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指!
他温热滚烫的手指,像一把锁一样,将她扣住,不肯松开一分。
“到了,你看!”两人终于跑到了西边的悬崖处,他回头,笑容恣意地对她说。
悬崖处,果然飘雪如幕,迷离得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那些风从下面刮来,如刀刃刮石,发出尖锐的声音。
“陛下,你的手。”十五迎着那风雪,大声地喊道。
两人隔得很近,可风太大,说出来的话就被那风碾碎。
“你说什么?”他扭头看着她,青丝上裹着一层雪,宛如白头,一双凝视着她的碧色眼眸,却明亮得惊人。
“我说,你抓着我的手了。”十五用力地挣了一下,她这是要跳崖逃跑啊。
他笑容微微一滞,盯着十五良久,然后扭头看向旁边,负气,“听不到!”手却更用力地将十五握紧。
搞笑,他堂堂大冥帝国的夜帝,抓她一只手怎么了!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小莲初若是醒来看不到她,定会哭得伤心。想到小莲初泪眼朦胧的样子,十五低头,狠狠咬在了莲绛手背上。
刺痛从手背传来,莲绛疼得松开手,抬起手来一看,紧致整齐的牙印里,竟然渗出了点点血迹。
“你疯了?”莲绛盯着十五,声音有几分颤抖。
“对不起……”十五也惊了一跳,倒忘记了莲绛细皮嫩肉的,竟出血了。
“呵呵……”莲绛怒极反笑,“平日不想着法子要接近我?想着法子折磨人来引起我注意?怎么,如今你扮成这个鬼样子,倒真的如愿吸引了本宫!现在本宫碰你,你倒不愿意,用得着这么厌恶本宫?你还真以为你是谁?!”他的声音急剧发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生气。
十五被他骂得一愣,低下头,苦笑,“我不是谁。”
“好!”莲绛讥诮道,“本宫今晚是失心疯了才会这样对你!你,滚!本宫不想再看到你。”说完,一转身,懒得再看十五。
十五眼角一酸,解开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然后缓缓后退一步,张开手臂,后仰跃下了悬崖。
风声从耳边响起,莲绛突然回头,恰好看到十五坠下了悬崖,他面色瞬间苍白,想也没有想,跟着俯冲跳下。
他速度非常快,一下就拉住了十五的手,碧色的眼底涌起难掩的惊慌和害怕,“你疯了吗?”两人依然在下坠,他低头看着下方的女子,“我不过是说了几句气话,你犯得着这样?”
“放手!”十五原本打算跃下之后,运用内力保持平衡,再轻功落地。可莲绛跟着跳下来,她完全失去了方寸,两人失去重心直接往下落。这样下去,两人必然粉身碎骨。
“不放!”他咬牙,声音一颤,“我不放。”
十五不知怎的,眼眸一酸,眼泪不争气地突然滚了出来。
他见她眼中噙泪,心下一慌,另外一只手探出几粒珠子,啪啪地打在了赤霞山的峭壁上。
轰隆,山间发出阵阵轰鸣,那些峭壁竟然裂开,像机关一样露出了许多石阶,宛如天阶蜿蜒直达山顶。
而头顶无数蔓藤飞掠而来,瞬间缠住了两个人下坠的身体,狠狠一甩,两人被抛向半空露出的一个平台之上,落地的瞬间,他将她一把抱在怀里。
两人重重摔在地上,身下的莲绛发出一阵闷哼。
“你怎么样?”
十五起身,却听到莲绛先开口,着急着问她的情况。
“我没事。”她眼睛酸涩,泪水怎么也停不下来。
“你真是……”他侧躺在地上,手捧着她的脸,指尖温柔地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我刚刚是气极了才说出那样的话。你若是不开心、生气,也可以骂我。你怎么能这么疯?你知不知道,这摔下来会死的!你是故意在气我?还是胆大到了要用生死来威胁我?”
“我不是。”十五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脸。
她怕对上他那情切深深的眼眸,她又会不顾一切地回到他身边。
滚烫的泪水滑过他指尖。
他不是没有见过女人哭,也不是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哭,可这好像是第一次碰到女人的泪水,整个心都被烫着,让他又害怕又不知所措。
“好了,你别哭了。”他有些懊恼,咬了咬唇,低声道:“我给你道歉,还不成吗?”
长这么大,他何时给人道过歉?说完这句道歉,他又颇不甘心地将头扭到一边。
“我将你扶起来,看哪儿伤了没有。”十五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将他扶起来,挪到平台里面的洞口。
“伤了。”他靠在洞口的石壁上,讷讷地回答。心,不舒服,突然有点疼。
十五跪在他身侧,俯身撩起他的袖子,发现他左后臂擦伤得厉害,右手骨直接脱臼。
轻摁他脱臼处,十五顺势问道:“此处可有机关上去?”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原是想转移你的注意力,怕你疼。”
“是吗?”莲绛眼底有一丝笑意,“既如此,那你凑过来,我告诉你。”
十五低头凑近莲绛,感到他若兰的气息喷在颈处,不禁脸一红,同时,另外一只手悄然落在莲绛脖子上,对方身体斜斜歪歪地倒下。
乘着他昏迷之际,十五将他的手接好,又看了他许久,起身触动机关。
机关开启,大冥宫内的人终于被惊动,天亮时,十五看到一行人从山顶的天阶处往下方来。
风雪中,有一个披着紫色貂皮的女子抱着莲绛遗落的披风,在侍卫的拥簇下急忙行来。十五躲在对面的悬崖上,默默地看着那群人走进了山洞。
一个时辰后,天已经大亮,随着一声巨响,那些机关再度藏在了石壁里。
十五赶回皇城的府邸,却看到流水红着双眼,全身是雪地立在门口,见到自己,忙冲了过来,颤声,“阿初不见了。”
十五冲上了二楼,看到床上只有小莲初睡觉时留下的浅浅印记。
“他去哪儿了?”十五颤声,眼泪滚在眼眶中,却是竭力咬着唇,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昨晚就醒了。”流水哽咽,“阿初就问娘去哪里,我就骗他说你去找他爹爹了。后面瞧他又睡着了,我便去厨房给他做吃的,一回来,他就不见了。”
十五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推开那窗户,“他那么小,怎么会离开这个院子?这楼距离街道高有十来尺,他没法跳窗。其他出入口都有我们的人把守……”十五一边说一边在屋子里找,内心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说不定他只是在院子捉迷藏,他不可能走远的。”
小莲初刚满两岁,他能跑哪里去?
“您不知道?”流水瞪大着眼睛,震惊地看着十五。
“知道什么?”十五茫然。
“阿初……他会驾驭鬼狼。”流水停了几秒,“而且……这是阿初第一次离开昆仑,面对人类。”
“什么意思?”十五眼里泛着几分茫然和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