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 有时吃的是一种心情。

一桌五人,心情各不相同。

李大原本很期待这顿洗尘宴,毕竟李寻欢离家四年,他有不少问题想好好问弟弟,诸如在外有无被人欺负之类。不过, 他在见到龙啸云后就把那些问题都咽了下去, 不得不承认蠢弟弟有如此性格是他的教育失误。

李大年长李寻欢七岁, 兄弟两人的母亲早逝, 而父亲公务忙碌, 可以说李大是长兄如父一般地带大了李寻欢。

正因自知身体有弱症,李大不愿过多约束小弟, 只愿小弟品性端正,也能在才学上不坠了李家的名声, 早早为小弟定下一段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姻缘。如此一来,小弟的这辈子可以恰如其名, 寻得一般人难寻的随心欢乐。

从一般百姓的角度看,李寻欢做得够好了, 他满腹经纶年纪轻轻就高中探花、心胸宽广不似某些官宦子弟仗势欺人、遇到不平之事敢于挺身而出见义勇为。

然而,李大听着李寻欢面带笑意地讲述着龙啸云救他于危难的经过, 却越发清醒意识到从前对小弟的教导中少了最重要的心计两字。

等李寻欢以愉快的语气说完了他与龙啸云如何成为了八拜之交, 李大微笑着端起酒杯主动向龙啸云敬了一杯酒, “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千万感谢尽在其中。你一定不要推辞, 身为长兄是理当谢谢你对小弟的再生之恩。”

龙啸云连忙道不敢当, 他又怎么能坐着受了一礼,而连忙站起来也回敬了一杯酒。“路遇不平岂有袖手旁观之理,救人不过是出于本心罢了。我与寻欢一见如故,在我心里自是要把寻欢的大哥当做亲兄长敬重。这一杯敬今生相遇之缘。”

只见李大笑着应下龙啸云的话,而李寻欢更乐于大哥接纳他的朋友,让饭桌上一时气氛和乐之极。

一个敬再生之恩?另一个敬犹如遇到亲兄长?

楼京墨围观这一幕和乐融融。李大没说假话,估计是要教李寻欢怎么重新做人了。龙啸云也没说假话,但比起把李寻欢的大哥当做他的大哥,恐怕是更想认别的家属才对。

敢压一把飞刀不久就会有好戏开幕,楼京墨想着就给身边有些走神的林诗音布菜,而看着林诗音心不在焉的神色,或许需要改变的从来并非一人。

午宴结束,李大明日还要上朝,他没再多留上了马车就向京城而去。

李寻欢则带着龙啸云为他去安排在李园留宿,在庭院中林诗音望向已经空无人影的小径,她在呆立许久后竟是眼眶泛红,一个转身是差点撞上楼京墨。

“诗音姐想哭就哭吧。你觉得委屈实属正常,今天这事是李二做的不妥。”楼京墨并不劝林诗音忍着,如果林诗音能去把李寻欢臭骂一顿才更好。

“最初表哥学武功时说,以后一起去游山玩水时他能保护我,不似少年时两人出门还要跟着一众护卫。然而,四年前他武艺有成却决定一人独行,只因觉得历练之路上还不能护我周全。”

林诗音想起四年来的等待,从前她与李寻欢是诗书经文什么都能谈,但自从李寻欢练了武功而她本就不喜江湖事,两人的共同话题少了很多,她又怎么能任性一定要李寻欢带着她一起出行。

“我等了又等,终于等来了表哥归家,是兴高采烈地准备好洗尘宴,可他从入门后眼中只有那个龙啸云!我从不求表哥把我放在第一位,他敬重父兄亲人在先是理所应当,但那个龙啸云又算什么东西!”

林诗音忽然止声,她自知失言,龙啸云毕竟救过李寻欢的命。

楼京墨用手帕擦干了林诗音脸上的泪痕。李寻欢肯定不会故意忽视林诗音,他不过是在这一段情感里习惯了林诗音的不争不闹,就此一点,林诗音也不能说全然无错。

“诗音姐认真想过以后的生活吗?李二入仕的可能性极低,你们原本想要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兴致来了看山看水,累了就在家里赏花赏雪。

即便你们是不缺此等财力,但你觉得真能就此一生吗?你可能不会觉得无趣,但见过江湖热闹的李二也可以吗?”

这些话楼京墨本来没打算说,她与林诗音只是相互认识,没到能直言对方感情态度的地步。

林诗音与李寻欢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人或会处世态度相左,但给他们一些时间磨合总不会出大问题,而即便有问题李大也会从中调和。不过,现在出现了龙啸云这个变数,楼京墨还是开口点了几句,只希望林诗音不要犯傻。

林诗音闻言脸色更加不好了,她本非愚笨只是不愿深想,一心希望可以与李寻欢相守一辈子就足够。“表哥,他不会辜负我的。我确定他只会有我一个人。”

“或许吧。或许一个人能一辈子只爱一人,但那并不意味着相爱的两人就能幸福一生。”

楼京墨不怀疑李寻欢对林诗音的忠诚,可是生活绝非有爱情就够了。今日李寻欢的表现足以说明他注重兄弟情义,等到了二选一,他会选择哪一方还真不好说,这话还是先不拿出来吓唬林诗音了。

“李二有飞刀,想要见识江湖则去闯了一闯。诗音姐,你呢?你有什么,又想要什么?人活于世,首先该是自己别辜负了自己。起码选一样感兴趣的事情做,将来李二又要去江湖玩耍,你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楼京墨与杜青有约在先,没大把空闲时间留在李园开导林诗音,索性把人直接带到京城让她好好静一静,反正这些日子李寻欢要招待龙啸云也没功夫谈情说爱。该说的建议都说了,至于接下来,只看林诗音愿不愿意改变。

有李大在,林诗音与李寻欢的事情真要插手干预倒也不难。不过,与杜青的会面就没有那么简单。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京郊青莲寺,桃花树下,楼京墨见到了缓缓踱步而来的杜青。正如李大所言,杜青年近三十,犹如远山的一片云淡雅清丽,而眉宇之间更有从容不迫。“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薛老诚不欺我,杜先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彼此彼此,我一直很想见一见楼先生道一声佩服。小楼春之功,功在千秋,累世之后,世人不记得江湖的风云变化,却不会忘了是谁撰写了一本本医书,让世人得以少受病痛之苦。”

杜青伸手请楼京墨去凉亭入座,两人相互寒暄了一番,便是直入主题。

“楼先生事务繁忙,我也就有话直说了。青门一直负责维护庙堂与江湖的平衡,奈何土木堡一战大明上下损失惨重,即便薛老耗尽半生心血也才堪堪恢复了青门一半的秩序。此特邀楼先生进京一聚,是希望我们的合作能够更加紧密。”

这些事楼京墨都知道,而她没想到的是杜青接下来的那个提议。

只听杜青说到,“青门可有副统领,但统领一职并非常设,只因历代多半听命于皇帝。今日,我想说的则是请楼先生出任统领一职,由你任命青门的要职管事,如此才真的能亲密无间的合作。”

胡闹!

楼京墨第一反应是杜青故意给她找事,既然青门历代直接听命于皇帝,这会不是皇帝下任命书而由青门自行推选统领,那不是等同谋反。

“杜先生,楼某心无大志,只想本本分分做生意,安安静静地写医书,闲来得空四方行医便好。”

楼京墨却并没有真骂杜青脑子有病,她在转念之间便明白了其中复杂。

不论正史所载如何,这个世界中自八年前当今登基是独宠年长他十七岁的万贵妃,万贵妃一手提拔了汪直建立西厂,八年以来朝中更是多了不少贵妃党。

后宫无一人敢与万贵妃一争高低,而皇上至今膝下无子。几十年前土木堡之变,弟继兄位之事尚在眼前,如今东边有倭寇不时犯边,北边鞑靼不知何时又会挑起战火,朝局走势不明逼迫聪明人必须未雨绸缪。

“树欲静而风不止,为了不被大风吹到,我们只能自谋生路。这一点也是薛老的遗愿,希望青门统领武功盖世、心有仁义,最重要是可为大局谋一起辅佐新帝。”

杜青没想过一两句话就能说服楼京墨,这种事情需要一来一回不断试探才能达成一致,恰如还不是时候亮出底牌。

“此事可从长计议,楼先生还有好几年能考虑。不论成或不成,今日能见面已让我心情愉悦。为表诚意,这份资料还请楼先生笑纳。不是什么珍贵之物,也就是一个人的踪迹,说动她有七成可能寻得快活城遗址。”

楼京墨看着石桌上的薄信封,杜青的礼还真送到点子上了,她最想完成的心愿便是为王怜花寻得双亲的尸骨。

“多谢杜先生,那么我就不客气领了你的心意。”

楼京墨没有推辞,她知道杜青一定会调查她的过往,正如她也想弄清楚与什么人在合作。不愿轻易涉及朝堂之斗是一回事,但她绝不会因此畏首畏尾,连一份礼都不敢收。“倘若我真能顺利寻到快活城遗址,不违原则之下,可以帮杜先生一个忙。”

杜青摇了摇头并不在意如此承诺,便是目送着楼京墨离开了青莲寺。待到桃花树下只余她一人,才缓缓从随身香囊取出一个纸团,摊开纸团其上正画着一个古银吊坠图样。“变数起,紫微动,此乃天意。天意不可逆。”

**

“见鬼的不忍逆了他的一片真心!!!”

李大读完了寻欢来信,气得扔在地下而狠狠踩了几脚,是还没发泄完怒火又一挥袖摔了一地的笔墨纸。最终书桌上的那只瓷杯也不得幸免,被他愤愤砸向了大门处。

楼京墨只听哐当碎裂声在脚边炸响,她反应够快没被杯中热水沾到半点,却不知什么事情引得李大怒火中烧到如此地步。

不过十来天不见,她忙于打点西行大漠事宜,没有听说朝中有什么人坑里李大,李大怎么会气得和河豚一样。“李大哥如果不舍我离开京城,倒也不用使出气出一身病的招数来留人。”

李大深呼吸了好几下仍未能缓过劲来,他开不了口说发生了什么,只是捡起李寻欢的信让楼京墨自己看。

信上,李寻欢说他遇到了一件非常为难的事情。龙啸云不知为何就忽而重病,数位大夫都说他是药石枉然,心病还需心药医治。

龙啸云又迟迟不愿透露比病因,直到李寻欢在龙啸云迷糊之际听到她叫出了林诗音的名字。这才知道龙啸对林诗音一见钟情,而李寻欢不曾事前说过与表妹之间早有婚约。

如今龙啸云是得了相思病,是病重到一病不起,终于吞吞吐吐对李寻欢吐露他的对林诗音一片情谊,希望李寻欢可以做主成全。

李寻欢写到龙啸云对他有救命之恩,当然不能让龙啸云因此而死,他想请楼京墨先去李园问诊。如果龙啸云心病不治,他也没法心安理得地和林诗音甜蜜生活。

“你说他怎么这般蠢?我怎么会有那么蠢的弟弟?”

李大背过双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是真的想不到弟弟能蠢到如此地步。“如果龙啸云真的把他看成了好朋友,即便察觉到心意难断,也会主动离得远远的,哪会如此厚颜请求成全。龙啸云不知道那蠢货与小表妹有婚约,但能看不出小表妹喜欢的是谁吗!”

果然还是来了。

李大说得一点都不错,正如姬冰雁远赴大漠,而从不向胡铁花吐露内/情,正是希望他们的兄弟情义可以不因第三人而变质。龙啸云的所做所为怎么堪称兄弟情义。

楼京墨放下被踩了一纸鞋印的信,先把李大按到椅子上给他施了几针,可不能让李大真的气到伤身。

“你冷静一下,不冷静不行,这事只有你出面管才最妥当。其实你心里明白诗音姐与李二之间的矛盾不只是龙啸云,龙啸云就是引子把他们的矛盾给点爆了。这事是一道坎,需要他们正视根本的问题所在,只有两相都做出改变,他们才能真的如你所愿和和美美地生活。”

李大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因弱病在身不曾娶妻,这辈子能否与人举案齐眉还是未知。从来只想弟弟能够过得顺心,不求他手握权柄,只求他能妻和子孝,如此简单愿望偏偏都搞砸了。

“都说子不孝父之过。小弟这般蠢,是我的错,是我太过心慈手软了。”

李大悲愤地说着闭起了眼睛,而等楼京墨收针,他再睁开眼睛时已经不见丝毫怒气,“恐怕真要耽误你西行了,请先随我去李园给龙啸云问诊。你只管开那些清神理气的药就行,至于狠药该由我来。这件事先别告诉小表妹,让她在小楼春的分馆里安静呆上几天。”

至于李大要怎么下一场狠药?

入夜时分,楼京墨驾着马车进入保定李园,以一副清神之药灌醒了龙啸云。

李大亲自在为龙啸云身后垫好靠枕,让他能半坐着好好说话。

“龙四爷的一片真情我已全部知晓。不过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弟上有父兄,他是做不得主的。做不得他自己的主,也做不得表妹的主,能做主的是我与家父。”

李大说着看向一旁眼带难色的李寻欢,“恐怕小弟不曾说起他与表妹早有婚约,那是家父与我在多年前就定下的。悔婚背信,这种事情李家做不到,那怕是为了报救命之恩也做不到。”

“寻欢,你怎么不早说,你与诗音早有婚约?”

龙啸云闻言状似非常惊讶,说话间就又急又喘地咳嗽起来,不待李寻欢说什么,楼京墨先是七针齐下封住了龙啸云的任督两脉,让他在瞬间感觉不到内力流动了。

“龙四爷还请静心,你的病很重,不易妄动真气。是该好好静养才行。”

楼京墨淡淡地看了一眼刚想质问的龙啸云,她可没说假话,龙啸云是病得很重,李寻欢都说了有相思致死的可能性。“还请配合我的治疗,病人听话一些更好。”

龙啸云当即读懂了楼京墨的眼神,如果他不听话闭嘴,恐怕就不只是暂时动不了内功了。

李大抬起一只手示意李寻欢也不必开口,他站了起来向龙啸云深深鞠了一躬。

“李家绝非忘恩负义之辈。龙四爷对小弟有救命之恩,而我又不能因此而负了与林家的交情。如此便以命换恩,长兄为父,是我该为弟弟做出决定。”

李大说罢看向楼京墨,他的侍卫也已经取来鞭子交给了楼京墨。

“龙四爷伤病在身不便动手,此事只能为难小砚了。由你动手,你也不必留手,之前小弟伤得有多重,你便给我留多重的伤即可,以我之命抵了龙四爷对小弟的救命之恩。”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李寻欢说着就挡在了李大身前,他没有想到一封信竟是换了这种局面。

“我的做法有何不对?你两相为难,情义难两全。我这个做哥哥的,从不忍心让你为难,更不可能伤了你,让你还了救命之恩。”

李大看着李寻欢露出了温柔的笑容,“那么只能我以身代你,正如这些年我一力为你遮风大雨,过去如此,今日如此,将来也会如此。兄弟血缘,有今生难有来世。你不用伤心,这都是我自愿的。”

李大说着看向龙啸云,比起了解李寻欢,谁又能胜过亲哥哥。抽李寻欢一顿又有何用,要让李寻欢痛定思痛而改了性子,这一顿鞭子只有落他的身上,而世上谁又不会用苦肉计。不过,这次龙啸云敢打李家的主意,等到此事一了,他一定要龙啸云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小砚,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