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长河悄无声息地在他面前奔流着。他俯身照看自己的倒影,在那荡漾的波光里,他看见一个男子没有脸孔。
他弯下腰,捧起一掌水拼命地清洗自己的睑容,突然觉得钻心的疼痛。狂风吹来,他突然听见“咯嚓”的脆响,仿佛瓷器碎裂于午夜。河水涟漪摇荡,他看见自己苍白的脸突然龟裂。
森冷的恐惧像黑雾般陡然扑下,潮湿、阴暗而令人窒息。他狂叫声中抓着自己的脸,鲜血流淌,无数碎肉从指间滑落水中,漂浮跌宕着,在暗淡的玉蟾清辉中闪耀银光,彷佛万千眼睛在河中邪恶地眨眼。
他惊狂、恐惧、愤怒,蓦地站起身来,在旷野上茫然地狂奔。阴风怒吼狂啸,黑雾的背后似乎有无数妖魔鬼怪在咕咕狂笑。
突然“哧哧”脆响,他的额头迸裂开来,钻出一个妖魔鬼怪的脑袋,对着他森然狞笑。他怒吼狂啸着想要挥手将他击落,但肩膀、手臂与双掌蓦地裂开,钻出几十个幽冥恶蜮的凶灵。他看见自己的身上忽然裂开无数细纹,继而纷纷迸散,钻出万千凶灵。
他抱着头,在无垠的旷野中嘶声惨叫,那万千妖魔鬼怪也随他一起惨叫着。
心突然抽紧,一个念头彷佛春草,从巨石的岩隙间艰难地钻了出来……
“我是谁?我在哪里?……”他绝望而愤怒地朝着漆黑的天幕嘶喊着。
眼前突然亮起一片刺目的绚光,头痛欲裂,耳边轰雷炸响,似乎有无数妖魔鬼怪同时恣肆地咕咕怪笑。
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阴恻恻的怪笑声:“你是玄风冥蜮使!”顷刻间,天地万籁轰然回应。
无数刺耳的声音在他耳边、脑海、心田,一齐嘈杂地咆哮着:“你是玄风冥蜮使!你是玄风冥蜮使!”噪音如尖刀,令他的元灵陡地迸炸开来。
他蓦地嘶声狂吼,寒风狂刀般的劈过他的咽喉,火辣辣地剧痛。奋力睁开双眼,约丽的光芒疯狂闪耀,刺得他双眼一阵酸疼,眼角肌肉蓦地收缩,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他四转仰望,头昏目眩,无数妖虫在他体内疯狂地撕咬,周身钻心刺痛。他犹如一株被蛀空的枯死的树,簌簌颤栗于冷风中,彻骨冰寒。
身体被万千利齿撕绞成碎块,张大嘴,想要怒吼狂啸,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任凭剧痛像黑暗的海浪一般层层怒吼狂啸抽打,任凭冷汗在肌肤上结成颗颗冰封。
他眯起双眼,眼眸青光闪烁,迎着刺目的绚光,吃力地四处打量。周围漂浮着千万颗颜色各异的水泡,光晕中抱膝蜷缩着蚕蛹似的物体,五光十色,密集交错。
下方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呜。他迷迷糊糊地低头俯瞰,只见一个黑黝黝的圆洞彷佛海鲸巨口,森然幽暗。那雷呜声便来自这黑洞之中。
雷呜轰隆,黑洞突然爆鼓起一团巨大的七彩炫光,蓦地炸裂,云层似的滚滚冲将上来。阴冷狂风随着那彩光轰然鼓舞。
凝神望去,那些彩光也是由万千的光晕组成,团团攒集,呼号怪鸣着自下而上冲卷奔腾,将他身旁的万千气泡挤了开去。
这个时候,四周远处忽地亮起滚滚白光,倏地炸舞飞扬,彷佛万千青矢离弦,爆射而来。
“轰隆隆!”
四周光晕迸碎飞舞,气浪震荡,绚丽缤纷,目不暇给。
万千道彩光流离飞舞,倏地聚合化为一道巨大的绚风长虹,呜呜旋转,呼啸着扑面冲来。
“仆仆仆仆!”绚光狂风贯体冲过,将他撞得漫空踉跄后退。眼花缭乱,突然又出现了群魔乱舞的幻象,迷蒙中只觉得万千妖魔鬼怪狞笑着纷纷穿入他的身体,在他周身经脉、五脏六腑之间横冲直撞。
“啊!”
他怒吼狂啸着强忍剧痛,双掌轰然飞舞,两道狂猛的碧青光芒迸爆怒射,交错纵横。鬼哭凄彻,彩光倏地碎裂,波荡离散。
耳旁轰雷震响,每隔片刻,下方的黑石窟中便会冲起万千绚光,四周随之便会亮起漫漫幽光,然后便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席卷一切的凶猛气浪,以及那狂狼飓风似的汹汹绚光……
他在虚空中东摇西晃,飘摇如狂风中的落叶,如海啸时的沙鸥,如山洪里的一粒迸碎石子……
每一次绚光冲撞贯体,便有万千鬼蜮恶灵凶煞咆哮着冲入他的体内,乱流汹涌,恣意地撕裂他的身体和元灵。
那碎裂的剧痛让他的意识迸散飞扬,渐转迷糊。恍惚中似乎化作了飞雪,化作了棉絮,化作了飘花,轻飘飘地不知将欲何往。
他似乎碎裂为万千残片,又似乎被不断地糅合成新的自我。迷迷蒙蒙中,他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从今往后,他将不再是他自己了……
当一道狂猛的鬼蜮恶灵彩光以开山裂地之势,再次当胸击中他时,他眼前一黑,“咯咚”一响,感觉心脏彷佛寒梅似的在北风中傲立怒放,腥甜的鲜血彷佛滚滚怒河从自己的口鼻中喷了出去。意识蓦地炸裂,再次昏迷于无穷无尽的冰寒与黑暗中。
第七章恶蜮傀儡
玉蟾当空,照得山壑中一片雪亮。紫妙瑶伏在崖窟的岩隙之间,透过横斜的怪树枝丫,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那滚滚飞瀑,心跳急速。
狂风从崖窟石缝间吹过,呜呜怒吼狂啸。水花如细雨迷蒙,湿漉漉地沾了紫妙瑶一脸。玉蟾清辉照在她的睑上,水珠滑下。那冰凉的感觉令她的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强烈悲恸,泪水滚滚而落。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来,簌簌颤抖着,咬唇凝视着飞瀑寒潭。
六个时辰已经过去了,曲风扬依旧没有从这冥崖窟中出来。今天日落之后,这冥崖窟便寂静如一汪死水,连一只飞鸟也未曾见着。山壑中一片死寂,除了风声,除了水声,就只有她急剧的心跳。
她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当月亮被西面飞崖的獠牙巨石吞没时,她便跃入这冥崖窟下,冲入幽冥鬼蜮,寻找那让她牵肠挂肚的情郎……
这个时候,冥崖窟下突然冒出滚滚的黑气,一股一股仿若气泡一样在半空中崩裂开来,涟漪四漾。紫妙瑶心中蓦地一紧,呼吸停顿,又惊又喜又怕,紧张地凝视着。
“轰!”
冥崖窟下黑湖迸炸开来,万千水浪高窜狂舞,妖兽狂吼,四辆妖兽车冲天飞起。
紫妙瑶心中陡然下沉,闪过不祥预感;念力积聚,凝望眼前洒落的万千水珠中的折射影像。
那四辆妖兽车都是八头飞天槃豹兽飞车,车形狭长莹润,犹如星梭。四对黑毂以混金制成,在玉蟾清辉下闪着青亮的光芒。
当空飞转,“呼呼”有声。飞车驾席上,四个灰袍汉子头戴斗笠,低斜遮脸,手中挥舞着碧蛇青藤长索,“噼啪”怒响。
飞天槃豹兽怒吼狂啸盘桓,巨翼层叠舒张,登时遮天蔽月,山壑为之陡暗。“咄咄”连声,飞车黑毂的轮轴齐齐朝外突出三丈有余,倏地开裂,延展为八尺来阔的翼板。
壑中狂风鼓舞,带来潮湿而阴暗的鬼蜮冥府气息。紫妙瑶突然一震,心底里跳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曲风扬就在这几辆妖兽怪车之中!
四辆妖兽车在空中高低盘桓了片刻,突然分散开来,闪电似的朝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疾掠而去。兽吼如雷,车轮隐隐,转瞬间便越过飞崖峰顶。
紫妙瑶惊怒交集,一时间竟不知该尾追哪一辆兽车。念力四扫,直觉断定曲风扬当在朝北而去的妖车之中。蓦一咬牙,心道:“上苍佑我!”倏地穿掠腾空,鬼魅似的沿着陡直的飞崖疾冲而上,猛一顿足,瞬移蹁跹飞行。
她的瞬移术在当世元泱之中可列入前十,尤其这短距离内的跟踪追赶,更是她所擅。眨眼之间便已翻过飞崖,悄无声息地在苍穹中飘飘飞翔,悄然紧随八妖怪车。
紫妙瑶长于逃逸,自然也深谙追踪之道。她左闪右避、瞬移飞翔的路线,选择的都是八妖怪车驾御者的后视肓点,除非车后突然裂开一个窗子,否则车中之人决计不能发现她尾随而来。
风声怒号,紫妙瑶迎风凝神辨析,隐隐嗅闻到曲风扬特有的炽木松香般的阳刚气息,心中大喜,突突乱跳。
但诸多疑惑、忧惧与恚怒又立时窜将上来。不知那车中究竟还有何人?是不是那阴邪古怪的鬼蜮冥神?他们带着曲风扬将欲何往?不知那木头在鬼蜮冥府中可曾吃了什么苦头吗?
心中一颤,蓦地凝神聚立息,尽力微波不惊。真气鼓舞,倏地疾掠,彷佛狂鲨破浪,在晴朗的苍穹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神不知鬼不觉地穿入那飞车底部。
她舒展身体,轻轻地勾缠在车轮之间的横杠上,默念“龟息诀”,将心跳和呼吸都调整到淡不可闻,以免被车中之人察觉。
八头飞天槃豹兽比翼齐飞,速度极快,紫妙瑶在车下只觉得冷风如刀,“飕飕”劈面,疼不可挡。但又不敢鼓舞真气,生怕惊动上方,唯有扭过头去,咬牙捱受。
一路北进,寂静无声,只有时而劈响的骨索脆声,以及随之而来的飞天槃豹兽嘶吼。紫妙瑶隔着那光滑坚硬的车底,凝神倾听,却始终听不到车中有任何异响。想到曲风扬与她仅有一板之隔,心中稍稍安定。
她素来狡黠谨慎,不知车中之人是何方神圣之前,断断不敢贸然行动,以免救不得曲风扬,自己反被一并擒住。当下收敛心神,静候时机。
大漠沙如雪,在玉蟾清辉下起伏连绵,彷佛沉睡的海。狂风吹来,沙浪汹涌,在下方层层叠叠地滚动推进,极是壮观。偶尔瞧见无数雪域银碧艳蚴在荒漠上蜿蜒迤逦,齐头并进,漫漫白鳞闪耀着眩目光芒。
日出之后,气温迅速升高。烈日高照,酷热难耐。万里荒漠与夜间时的景象迥然两异,金光跳烁,刺晃人眼。
迎面吹来的猎猎炎风中,似乎跳跃着无数的火星,只需轻轻碰撞就会燃烧起来。汗水刚一沁出,立即挥发蒸腾,只余下颗颗细盐,在肌肤上闪着淡淡的白光。
所幸那妖车材质极是古怪,在这大漠烈日之下,依旧森寒清凉。紫妙瑶藏在这妖车下,比之车外那哀啼着交错飞过的雪域群鸟,又舒服惬意得多了。
傍晚时分,妖车穿过荒无人烟的万里荒漠,渐渐接近神藏山脉。绿草斑驳,下方大地逐渐过渡为黄绿色的碧野。澄澈的长河在夕阳照耀下,闪烁着刺眼的金光。牛羊悠然,隐隐可以听见“咩咩”的叫声。
飞车急速下冲低掠,贴着地面闪电穿行。“砰唧”震撒,铜毂触地,紫妙瑶虽然早有防备,仍觉得周身骨骸被瞬间震散一般,酸痛难言。
“喀啦啦”一阵脆响,四对尾翼缓缓收起,缩回轮轴之内。飞天槃豹兽贴地低飞,铜毂飞转,朝着北边风驰电掣而去。
紫妙瑶心中讶异,蹙眉忖想:“他们难道是要去神藏山么?”眼下潮阁琼酿会之期将近,五大帝国及泱外诸邦族的权贵英豪纷纷聚集神藏山。却不知这从鬼蜮冥府中冲出的神秘妖车,又是为何前往神藏山呢?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入夜时分,妖车到了神藏山荧惑峰外。荧惑峰雄伟高峻,南北绵延,过了此峰,再往东五百多里,便是神藏山脉了。峰外琼液城乃是方圆八百里第一大城,亦是历年神藏山潮阁琼酿会时,惊雷帝国接待各国宾客的前哨客卿堂。
暮色昏暗,朝东眺望,荧惑峰轮廓起伏,银蛇盘桓。晚霞红紫破天,天际色彩瑰丽变幻,几座险峰被余辉映照,如黄金灿灿。山中积雪化为涧水,从山壑中奔流而出,沿着山下朝东迤逦,浩浩荡荡,是为琼液河。
琼液城隔着琼液河分东西两城。西城依山而建,城垣高厚险峻,内驻八千精兵,乃雪域一大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