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在距离曲风扬三十丈外的清秋楼阁中,一枚翡翠戒指已将她的情丝完完全全的封禁。那道十尺红墙、百丈青崖,注定将是她此生此世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从今往后,当她的情丝无声蔓延伸缩时,那枚翡翠戒指所造起的无形情丝结界封禁,便会紧紧地将她那丝火热而又青涩的情丝箍制收缩,让她疼痛得无法呼吸。
她站起身来,扶着冰冷的黑寒奇铁墙,热泪倏地滑过脸颊。心剧烈地抽疼,烈焰灵女淡淡的言语仿佛犹在耳边回旋。
“有一天,这个情丝结界封禁会自然消失。到那时,你的情丝便会枯萎消散,从此之后,你便不会再有丝毫疼痛,因为那时你已将他完全忘记。”
赤青的刀芒接连闪起,曲风扬的身影如挺拔虬松,稍纵即逝。
有一天,她真的将不能再记起这个少年吗?真的将忘记这短暂而大悲大喜的日子?忘记万丈云层中的刹那携手?忘记炎炎火丘火海中的缠绵情意?忘记久寒峰上,她张开眼时看到的那张惊喜的笑脸?
忘记那酸涩苦辣的痛苦与悸动么……?
她的心剧烈而迅猛地抽疼,但这回不是来自封禁,而是来自她悸动的内心。全身颤抖,泪水一大颗一大颗地滴落,她怎么能将他忘记啊!
这第一个肆无忌惮地闯入她春园心扉的男人,桀骜、狂野,甚至连她的心事都没有察觉。是他给她充满肃杀的心带来三四月的春风,给她惊雷,给她骤雨,给她从来没有尝过的苦涩清泪,给她强烈而鲜明的五味。
在他之前,她的世界是沉寂的荒原。但是,终有一天她要遗忘眼前的、过去的一切,相逢对面不相识……忽然之间,她倒希望这撕心裂肺的痛楚能永生永世地持续下去。
赤青的刀芒纵横飞舞,曲风扬嘶哑的吼声在她耳中涸散,麻痒而疼痛。
在这黑暗的斗室之中,她和曲风扬不过咫尺之距,但她为什么觉得这般遥远?彷佛彼此隔着苍茫的汪洋。看不见,摸不着,她为了这个狂野的少年,心旌狂澜跌宕沉浮,受了这么多的煎熬,然而他却丝毫不知道。
上苍为什么让她的情丝系上封禁结界,又让她与这少年在黑暗*处一室?但是如果外面的世界当真在片刻之后毁灭,他们注定在这暗室中同生共死,这种结局岂不是要比那心如坚铁相顾却不相识来得好吗?
她的心忽然平静下来,嘴角露出苦涩而甜蜜的微笑。
这一刻,她根本不在乎生死,不在乎天焰窟是否爆发,焱虹城是否覆没,她只想在这世界毁灭之前,在自己将他遗忘之前,在他的怀中告诉他:“自从飓啸丘万丈云层中指掌交缠的那一刹那,她就毫无保留,彻底地喜欢上了他……
在这黑暗之中,在这瞧不见未来的光影,她忘记了骄傲,忘记了矜持,双颊滚烫如火烧,心疼痛地跳动,扶着黑寒奇铁壁,微微颤抖地朝着曲风扬走去。
突然“当”地一声爆响,曲风扬猛地挥刀斩在黑寒奇铁壁上,火星刺眼飞溅,他朝后跌走两步,恶狠狠地望着那刀痕遍布的铁壁,又猛地飞起一脚,重重地踹在铁壁上,发出一声狼嚎似的绝望怒吼狂啸。
屠龙刀上闪过一道幽碧的青光,照在他狂怒的脸上。一粒虎泪从他的眼中倏然滑落,滴落在地板上。
启诗毓蓦地全身僵硬,似乎听见那颗泪水撞击黑寒奇铁壁时,也同时撞碎了她的心扉,破碎飞溅的声音盈盈在耳。
他竟然哭了?
“当啷”一声,屠龙刀掉在地上。曲风扬楞楞地站着,双眼突然红了,咬着牙,强忍住夺眶的泪水,仿佛忽然失去了周身的力气,靠着铁壁缓缓地坐在地上,低声道:“馨儿……”声音痛楚而又恐惧。
脑中轰然闷响,启诗毓全身大震,呼吸不畅,心猛地撕裂抽疼。
原来他是因为那个刁蛮的少女,因为她,才如此疯狂失控,如此脆弱绝望。他的泪水,竟也是为她而流的……
启诗毓全身颤抖,泪水汹涌,靠着冰冷的铁壁,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酸楚刀割的裂痛恣意地凌虐,心中空茫、愤怒、痛苦、委屈、妒恨、自嘲、悲苦……犹如沸水一般翻腾着。欲焰烧灼,泪水刚刚流下,便被滚烫的面颊蒸腾为白汽,倏然消逝。
四周如此黑暗而冰冷,这一刻,她仿佛一株弯腰的竹子,心空了,而感觉断折。
她突然无声地笑起来,肩头在黑暗中抽搐。自己是多么可笑啊!这般一厢情愿的默默暗恋,一厢情愿地在喜怒悲苦中跌宕沉浮。
为了他,险些如赤霄灵女一般,舍弃一切,生死相随。但是在他的心中,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唯一关心的,是那刁蛮的女子。
突然之间,她是如此深切地痛恨自己,痛恨馨儿,痛恨曲风扬,痛恨所有的一切。心中那剧烈的疼痛化为尖锐的恶意,咬着牙,淡淡道:“原来你在担心馨儿姑娘吗?现在祈天盛典想必已经开始了,你担心也没有用了。”
曲风扬听她言语中颇有幸灾乐祸之意,登时狂怒,猛地跳将起来,喝道:“你说什么!若不是你今日在翠涟谷中掉了神樽,耽误了半天,我们早就救出馨儿了!”
启诗毓听他盛怒之下竟然迁怒自己,心中恚怒益甚,淡淡道:“不是你们说到这大牢里解救离法灵的吗?倘若直接去山顶,只怕早就救出你的馨儿妹子了。”
曲风扬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冷冷道:“罢了,和你这般冷漠自私的女人,有什么可说的?”面容在屠龙刀青光映照下,显得冰冷坚硬如钢铁,眼中满是厌憎的神情。
启诗毓心中剧痛,仿佛被人当胸戳了一刀。在他心中,自己仍然是个冷漠自私而讨嫌的女人!
心中刺痛悲苦,恨不能就此死去。万念俱灰,了无意义,强忍夺眶的泪水,淡淡道:“我本就是个冷漠自私的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曲风扬一言既出,心中微微有些后悔。毕竟她在班淳城中,也曾经竭力救过自己。当时自己被赤虬天君的排云气芒刃一击斩成重伤,经脉毁损,若不是她及时输气修复,又怎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复原大半?
但此时心中焦怒,听她淡淡地说出这样的风凉话,自是怒不可遏,一时间又变成在陌生人前的那冷酷姿态。虽微有悔意,但要他收回这些话却是不能,当下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般无言相对、倚立对壁,默默地各想心事。
启诗毓的心中越来越悲凉,周身冰冷。炽烈的欲焰仿佛瞬间熄灭了,就连那剧烈的心痛也开始变得低缓起来。
她觉得自己犹如深秋的火翎孔雀木,刚刚结出的涩果就被寒霜打落,悲冷的秋风让她逐渐僵硬逐渐冰冷,直至大雪覆盖全身。
曲风扬低着头,全身僵硬绷紧,忽而浓眉紧锁,忽而咬牙切齿,双目金光闪烁,复杂苦痛的神色浮光掠影,瞬息变化。拳头紧握,似乎要捏出血来,神经质地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倚靠的黑寒奇铁壁。
“碰!碰!碰!”拳头击打在黑寒奇铁壁上,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回响。玄风真气一团团地爆散开来,在黑暗中洇散开青赤色的光晕。
突然“铿”地一声脆响,曲风扬只觉背后一空,险些仰面跌倒。那面黑寒奇铁壁竟突然朝后打开!
曲风扬大吃一惊,回头望去,一股炙热气体轰然扑面。一条幽深曲折的甬道豁然眼前,远远转弯处,隐隐有红光跳动。心中猛地一阵狂喜,难道自己适才这一连串的捶击竟在无意中触动了密室的机括关窍吗?
启诗毓面容苍白,妙目中闪过讶异而困惑的神色。突然一震,失声道:“这是通往天焰窟内部的“地狱之门”!”
原来炎火炼狱之内,机括关窍遍布,许多暗门错综相连。这些暗门乃是国中的极高机密,只有掌管刑罚的大元良和大牢的总统领才清楚地知道。启诗毓曾听说大牢的每一间密室都至少有三个出口。
一个是正常的狱门,一个是通往其他狱室的连接通道,方便狱卒尽快到达炎火炼狱的每一个狱室,还有一个便是通往天焰窟内部的“地狱之门”。那是处决死刑极犯的机密暗门。
看那暗门之中焰火吞吐,热气腾腾,必定是通往炽烈的天焰窟内部!
曲风扬微微一楞,但见那黑寒奇铁壁突然又开始缓缓合上,电光石火间,脑中闪过馨儿的嫣然笑靥,热血轰然直灌脑顶。
不及多想,猛地抓起屠龙刀朝暗门中冲去,喝道:“就算前面是火海,也胜于在这等死!”身形如电,瞬间穿过即将合拢的铁壁,朝着那炙热的暗门狂奔。
启诗毓骇然叫道:“你疯了吗!”但见黑寒奇铁壁徐徐关闭,眼看要将他的背影完全隔绝在外,心中刺痛,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一咬牙,猛地闪电般穿出,翩然掠过。
“噗”地一声,紧紧闭拢的黑寒奇铁壁将她的裙角夹住,登时撕裂开来,她丝毫顾不得了,炙热的气息如热浪层叠拍击,将她脸上的泪水瞬息蒸干。
曲风扬狂奔于前,披发乱舞,不知被那背影,还是被热气与火光刺痛眼睛,她的泪水不断地涌出,不断地化为轻烟消散。
凹凸不平的岩壁在远处火光映照下,光影变幻,显得如此诡异而捉摸不定。迎面的气息越来越酷热,仿佛火苗窜跃,****着脸颊。赤光逐渐变亮,狰狞地吞吐着,扩散着,像张开的巨嘴,要将他们吞噬。
这是一条死亡甬道,但她却义无反顾地选择,只是因为前面的那个狂野少年啊!那个肆虐地闯入她的心扉,将一切捣乱后又扬长而去的冷酷少年。那个无情无义,对她的汹涌爱意视如不见,恣意践踏的无情少年。
片刻之前,他刚刚将她的心撕成粉碎,但她为什么依旧难以割舍?泪水模糊了视线,那个身影却越来越加清晰。那身影,让她痛入骨髓,几欲窒息。
在她的耳中,蓦然响着那渺远暮春午后,美丽的陌生女子所说的话。“女人喜欢让她笑的男子,但她真正爱的,却是让她哭的男人。”
自从与他相遇,她就像暖春中融化的万丈坚冰,所有的冷漠与骄傲都融成了汹涌泪水。融化了,流干了,只剩下浮萍般跌宕的内心。
前方,赤光跳跃着,漫漫火苗倏地从拐弯处窜出。热风滚滚拍来,眼前一片红光,耀眼眩目。
启诗毓紧紧追随着曲风扬,绕过漫长暗窟,穿过熊熊烈焰,终于来到地狱一般炎热恐怖的天焰窟内腹。
热浪扑面,烈焰烧灼,曲风扬与启诗毓猛地顿住身形。他们站在窟壁内壁的悬壁飞崖上,前方是纵横将近五里的巨大窟壁,下方仅仅三十丈处,滚滚的赤红色烈火熔岩如怒海一般地翻腾汹涌着!
轰然巨响声中,艳红色的烈火熔岩忽而旋转,忽而欢腾,涡流似的推挤着、牵拉着,无数的气泡冒将上来,绚丽的火浪冲天激涌,窟壁四壁红光闪耀。
空气灼烧地仿佛随时会爆炸一般,两人站在悬壁飞崖边上,看那红海涌动,赤光跳跃,脸上似乎都要迸裂开来。热风卷来,两人的头发迅速焦枯蜷曲。
突然一阵雷鸣般的爆响,烈火熔岩飞涌爆炸,道道火舌倏地高窜怒舞,猛然冲到极高处。烈火熔岩火浪四处喷飞,曲风扬与启诗毓急速后退,窟壁中迸炸飞舞出无数道亮红色的弧线,“咻咻”声中,闪电似的怒射在四壁。
两人身边的岩壁白烟腾腾,刹那间被灼烧出无数个深孔,深孔中红光亮晶晶地闪烁,仿佛宝石,过了半晌方才熄灭。
每隔片刻,那烈火熔岩就要汹涌喷炸一回,火舌赤浪冲天飞舞,红线纵横交错,空气中满是焦臭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