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两人的身躯俱是一震,几乎不分先后地放下了手中的调羹,抬眼彼此对望了一下,却又在视线接触的瞬间下意识地别开,一个漫无目的地望着天花板,另一个面无表情地盯着釉木桌面。
刚才见面就忙着吵架,又没有预料到黄英会清晨就出现在蓝悦家的厨房里,所以南宫由美子才一时没有认出她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错误,她不禁有些懊恼——要知道,最近这几个星期以来,她早就看过无数关于这个坚强女子的资料了啊!
至于黄英,对南宫家族的族长夫人更是熟悉,远在这场官司没有发生之前,她就已经知道这位优雅、知性的女子,并曾深深为对方的风采和魅力倾倒、赞叹过。只是,她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位贵妇人,会大清早就出现在自己学生的厨房里,仪容不整地和自己吵架。所以,就算她当时觉得有些莫名的眼熟,也轻轻地就放了过去……
直到双方冷静下来,重新坐到餐桌旁,只是一个对视,便清楚认知了对方的身份。然,碍于蓝悦的在场,而且这柔弱的女子不过刚刚从晕眩中恢复了一些,她们纵然心中栗六,却也能保持着表面上的缄默。
可是蓝悦却不能让这样的场面继续下去——
她清楚地知道,至少在这件案子解决之前,两位长辈都会住在同一间屋子里;这是她自己亲口邀请她们、而且承诺提供庇护的,今天不过是第一天,怎么就能让她们彼此都感到不自在呢?所以,她甘冒大不韪地开口,打定主意要将所有的隐患一次性解决。
“黄老师,这位是南宫沐霖先生的太太,南宫家族现今的当家夫人,南宫由美子;南宫夫人,这位是我的老师,也是陈天力先生的妻子,黄英女士。”
又是一次迅速的对视,前后不到一秒种,而后视线便又扫向两个不同的方向。看来要她们和和气气地彼此道上一声“幸会”,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蓝悦也不敢存这样的奢望。
所以她没有留时间等黄英她们开口,而是自顾自继续往下说,将她们之所以会“相聚”在这里的原因婉婉道来,然后很是欣慰地发现,南宫由美子和黄英对视的次数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
发展到最后,虽然她们彼此还是没有交谈,但已经可以带着研判的神情,注视对方的脸庞许久、眼睛却一眨不眨了。看得出来她们心里不是没有疑问,但却都不好意思先开口质疑。于是,只好无奈地又把视线再次投向了第三方——蓝悦。
没有让她们失望,蓝悦的微笑中揉进了一丝异样的温柔。“南宫夫人就请安心在这里住下,您已经尽您所能地提供了帮助,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我没能帮到什么,”由美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她答应蓝悦说服丈夫撤诉,却给彻底搞砸了不说,人还极不负责任地从南宫家“逃”了出来。“我应该好好和沐霖谈,却选了最糟糕的一条路……但,但你的承诺,是否还依然有效?”
知道南宫由美子担心的是她在飞机上所应承下来的那三个条件,蓝悦点点头,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我的承诺依然有效,但是怎样选择,决定权却在南宫先生的手上了。目前我所能答应你的,只有不惊动罗修雪律师这一项而已。”
“我明白,是我搞砸的,不怪你!”叹了口气,由美子合上眼阻止旁人看到自己软弱的证明,但她眼角隐约的晶莹,却瞒不过蓝悦她们的眼睛。
“你、你,你已经,”吞吞吐吐的话语并不是因为黄英在犹豫,她的脸涨得通红,从没想过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能体验到那名为“害羞”的滋味。“你已经尽力了,谢谢、太谢谢了!”
这件案子东窗事发之后,黄英苦求无门,不知道看了多少人的脸色、碰了多少个软软硬硬的钉子,早已见识了何谓人情冷暖。蓝悦的挺身而出是她所能抓住的第一股温暖,而南宫由美子的行为,更让她感受到了正义——她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找不到的东西——原来真的存在。
大家夫人,享受着世人想象不到的富贵荣华,却为了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和丈夫恶语相向、反目成仇,甚至独自一人离家出走,冒着冷风在污水横流的道路上一走就是几个小时。她无法想象这需要怎样的勇气,也不能保证如果自己和南宫由美子的身份对换,是否可以做得和她一样义无反顾。
不管结果如何,也不管最后陈天力能不能逃过这场冤案,她黄英都欠南宫由美子一句道谢。所以,尽管说得结结巴巴,她还是坚持讲完了自己要说的话,之后,没话找话一样,她还讨好地询问对方,是否还要用些茶点什么的。
先是怔然地点头,随即她就看见黄英起身开始忙进忙出。这么一来,原就满心愧疚的由美子觉得自己实在过于理所当然了。做错事的人,是南宫家族的太子爷啊!又不是陈天力、更加不是身为陈天力妻子的黄英!
身为南宫族长夫人,她所做的事,不过是将事情再次导回正轨的努力——还不知道是不是能扳回去,凭什么就能接受别人的道谢了?!多年来的养尊处优,已经让她遗忘了人性该有的怜悯和正直了吗?
隐约感到了额际的冷汗涔涔,她回望了蓝悦一眼,轻轻地说了一声语带双关的“抱歉”,便起身去帮黄英的忙了——
坐在客厅里仍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厨房里的场景、听到那里传来的声音,虽然其中仍有无法掩饰的生疏和尴尬,但是蓝悦却也能清楚感受得到某种真挚无伪的情感。
她没有想到,两位长辈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将她担心的一切消弭于无形,她本来计划着要面对一场风暴的!看来,她自诩聪明,但对于人生的历练和人性的判断却还是差得太远。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断言着不可能,谁知,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为自己设下的陷阱与障碍呀……
微笑着、叹息着,她没有回书房再去复习法条或者案例,也没有试图去关心关于投资的一切,只是静静地坐在客厅的餐桌旁,静静地看着远处厨房中两位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却频频给她血脉温暖感觉的女子,仿佛只有眼前这些才是重要的。
那一刻,无论是陈天力的官司,还是那个远在法国、每每忆起就令她痛彻心扉的身影,都已经不再重要。她只想静静地坐在那里,用她已经虚弱不堪的生命力,感受人生里这个难得的时刻。那是她冰冷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救赎,暖得沁入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