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徐意山的请求,陆远涯自然是不敢怠慢。又过了几日,当徐意山再一次见到这位陆太医的时候,他知道,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顾御侍,此人当真可信么?”伪装成陆太医的淮王看了在一旁侍立的宫人一眼。为了今天来见徐意山,他连个医官都没有带上。而这个宫人虽然并不眼生,但总归是外人。

“放心,卫子俊是我的贴身宫人,甚至比化雨还要忠心,他也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

燕安淮又看了这面目普通的宫人几眼,才皱眉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徐意山哂笑了声,没有回答。

淮王看着他的眼睛,有几分无奈道:“告诉我,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徐意山也静静地注视着他,但他从男人棕色的瞳孔中看不出任何特别的情绪,眸中也丝毫见不着自己的身影。他曾以为洛帝有一双世上最黑的眼睛,似一口漆黑的古井,难以捉摸。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原来这个人的眼睛才像真正的深渊,是他无论如何都望不见底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视线逡巡,看过他端正的官帽,他官服上颜色鲜艳的补子,他半露在袖外修长优美的手指,还有他脚上那双纤尘不染的黑靴,淡淡道:“正因为我一无所知,所以才需要大人您的指点。”

燕安淮倒有些意外,问他:“你不是说你想到办法了?”

“所谓的方法不过是下毒而已,”他眸色一凛,“以大人对御膳房和太医院的了解,此计可行与否?”

“不可。”淮王摇头道,“有冷氏滑胎一事为鉴,送进碧泱宫内的膳食和药物都会经过严格检查。就连碧泱宫内部厨房做出的点心和熬出的补药,都会有人以银针试毒。”

“不怪他如此小心。”徐意山自嘲道:“在我曾经还是小侍的时候,有一次被人整了,手上长满了红疹。自从出了那事后,每次用膳前我也会先试毒。”

说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面上露出了极复杂的神色。他用怀着几分恶意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男人,语声中尽是暧昧:“我倒是想起来了。在出那事的那天夜里,我被手上的疹子痒得不行,迷迷糊糊间每次想抓挠的时候却一直有人抓着我的手,不让我去挠伤口。事后回想起来,应当只有当时在我身边的小范或者明小侍会如此好心吧……”

“你说呢,陆太医?”他阴测测地问。

燕安淮听罢,眯了眯眼,随后冷笑道:“你别猜了,那天为你看诊的人不是我。”

徐意山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他再清楚不过,那天晚上知道自己突然发病的人只有陆太医和小范。而且小范早就交待过了,那天他因为太困了就睡过去了,所以为自己守夜的人并不是小范。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夜陪着自己的一定是眼前这个谎话百出的“陆太医”。

可是,这人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自己在他心里难道不是一直是颗可有可无的棋子吗?

“我可没说是你,”徐意山不想跟他多说,“只是,这宫里对我好的人本来就不多,小范是一个,明小侍也算得上是一个,可惜的是他们都死了。”

“其实,他们都死得有几分蹊跷。”淮王犹豫片刻,说:“你仔细想想,当年会害得你手上长红疹,又暗中逼死明小侍的人究竟是何人?还有你那贴身宫人小范……”

徐意山点头道:“我不是没有想过。估计当年害我长红疹和逼死明小侍的都是冷皇侍。而小范之死,我之前一直不信是慕清迤做的,但是自从他狠心地残害全宫的狸猫后,我便信了是他。”

“冷皇侍此人虽然心机颇深,害人不浅,但他没有理由让明小侍用死亡来换取你的升位,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燕安淮并不打算现在就告诉他,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冷氏的真实身份。但他希望自己的话能提醒徐意山,令后者能朝真相所在的方向去思考。

“不是冷皇侍,那会是谁?不是慕清迤,那又是谁?”徐意山难得地激动了起来,他双手抓着腿上盖的薄被,“你告诉我,快说到底是谁!”

淮王眼中闪过一丝矛盾,沉声道:“我也不能确定,只是有一些猜测罢了。而这些猜测,对你我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说的倒是真话。毕竟他也不可能对后宫中每个人所思所想,所念所为都了如指掌。他若是什么都能算到,那他便是神仙而不是肉身凡胎了。

徐意山却是一脸不信,恨声道:“就算你不说,总有一天我也会知道的。所有肮脏的东西,就算是用谎言隐藏,也不能去其污浊;所有害过我的人,就算是风光一时,最终都将在我手中化为白骨,锉成齑粉!”

燕安淮沉默地听他说完,放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指尖定是泛上了乌青,这令他如往常般自厌地蜷起了手指。他本以为徐意山的话是不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的,没想到心绪还是发生了变化:他太过矛盾了,而这种矛盾对于他来说,显然是多余的。

徐意山自然也发现了他右手手指上逐渐向上蔓延的青色,刚想关心他一两句,却看见了男人脸上厌恶的神色,以为他是在讨厌自己的狠毒。他心里顿时像是被谁挖空了一块,并非多痛,但想说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无妨,”淮王轻咳一声,一脸正色道:“你既有此志向,还当量力而为之。切记,你若想要除掉慕氏之子,并非易事。你若是需要帮助……”他停顿片刻,“你知道该如何找我。除此之外,你或许可以适当观察戚太皇侍有何异常之处。”

“知道了。”徐意山冷淡道。他心想,如果下毒都行不通的话,那要如何才好呢?

候在一旁的卫子俊见这陆太医收拾好东西走了,才慢慢走到床前,小心翼翼地问:“主子,刚刚那位大人到底是……”

徐意山见他一脸被吓到的样子,安抚道:“这个陆太医脑子有些毛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这样,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说些胡话。”

“好吧……那您真的要去害慕御侍吗?”卫子俊低着头,捏着衣角的手抖得厉害,“主子,这太可怕了,万一要是……那没出生的小皇子也是半条人命啊!”

“那又如何?”徐意山冷笑道:“你难道不恨慕清迤那样对你?他之前把你当成狗,拴在大殿的柱子上,用鞭子抽打你,让你学狗叫。他甚至还骑在你的背上,拿你当马骑。最可恶的是,他砸碎了你爹送你的玉佩……”

“大人,求求您别说了!”卫子俊的膝盖软了下来,跪坐在了地上。他从怀里掏出用绸帕包好的、用鱼鳔胶[注1.]勉强粘合好的玉佩,紧紧地握在手心,低头道:“那慕御侍的确是坏人,他最喜欢毁掉别人珍爱的东西。小的这辈子最感激的就是您,是您将小的从碧泱宫里救出来,给了小的新生!”

“所以不久之后,就有一个能让你向我报恩的机会。”徐意山将手放到他的肩上,“我有一件很想办到的事,可能需要你替我跑腿。我很信任你,也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他会选择让卫子俊替自己办事是早就想好了的。原因就在于,此人虽然性子懦弱了些,但只要有忠心,同时亦心怀仇恨,那么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傍晚时分,温和的夏风轻轻吹卷着天边层层的火烧云,霞光浸染着落晖,归鸟齐飞,夏虫嚣叫,正是一天中最惹人困倦之时。洛帝放下批阅奏章的御笔,命人前来伺候自己更衣。无论是在年少时,还是登上大极后,他都曾多次在暮晚时分登上阙楼,只为看这巍巍宫殿,沐金光而立;只为听那古刹的钟声,悠远绵长。远方青山叠嶂,浮云缭绕,山外天外,世间广阔,风光无限——只可惜他少有机会能离开皇宫。

这是他的宫殿,也是他的天下。年少轻狂时,他曾信誓旦旦,每日都要和自己最爱的伴读携手登楼。他难以忘记第一次带阿君来这里时,少年惊喜的尖叫,夕阳下泛着红光的脸庞;狂风吹过他们的鬓发,他们并排着张开双臂时,如同两只振翅欲飞的鸟儿。那一刻,他们仿佛逃离了这逼仄秽浊的宫殿,也脱离了戚氏的掌心,越过精美却沉闷的琉璃瓦,欢快地飞翔在辽阔天地间……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之后无数的年月里,每次登高望远,独他一人而已。

“皇上,已经按您的吩咐接顾御侍过来了。”乐公公气喘吁吁地爬上阙楼,其他的一群太监和宫人们都在下面等候着。

洛帝皱了皱眉,将思绪从回忆中拉扯了出来。当他回到乾阳宫,见到跪在床边的顾思书时,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说话的语气便差了些:“你的病终于是好了么?”

“回陛下,臣下知错了……”徐意山抬起头来,眸中似有点点泪光,“臣下不该在陛下来探病时使小性子,埋怨陛下。臣下的猫死了便死了,臣下不该因此大病一场,更不该跟陛下置气。这些日子见不到陛下,臣下实在是后悔不已。”

洛帝何尝听不出他话中仍有怨气,但上次的事毕竟是自己不厚道,心中难免有愧。他伸手将“顾御侍”扶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缓和了几分,摸着他的手说:“你既知错,朕便不再追究。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可有什么想要的吗?”

徐意山将装出来的眼泪憋回去,淡笑道:“只要能同陛下在一起,夫复何求[注2.]?”

“朕似乎从未送过你什么特别贵重的礼物,你就真没有什么想要的?”

“那如果臣下想要陛下同臣下一起做一件事,您会答应吗?”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他之前很想做却从未做成的事,而且此事说不定还可以拉近他同男人之间的关系,一箭双雕。

“何事?”洛帝也来了些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