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瞬息之间(1/1)

贾士贞接了钱部长的电话,心里还在琢磨到底怎么回事。那天钱部长和他谈话时让他看了‘大内参’,现在突然说中央调研组明天就到西臾来,而且由省委组织部秦副部长陪同,目的是调研西臾市前段时间的那场震惊全省乃至全国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这对于即将赴美国学习的市委组织部长贾士贞来说,多少还是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刚才和常书记的那些谈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贾士贞想到的是,明天上午秦副部长和中央调研组一行就要到了,他倒不是怕调研出什么问题来,从心理上说,贾士贞巴不得上面有人重视他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他上任以来的所作所为是有些激进了点,也触犯了一些人的既得利益,然而,毕竟他的做法有些冒天下之大不韪,更是在全国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组织部长里显得有些孤军奋战!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中央调研组一竿子插到西臾这样一个市,又是何意!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贾士贞有一个习惯,常常在思绪茫茫时突然电话响了,他反而会瞥一眼电话号码,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拿起了电话听筒,他连喂还没说,电话里传来了常书记的声音:“喂,士贞啊,刚才省委办公厅给我来了电话……”不知为什么常友连在这时停住了,贾士贞听到常书记连连咳嗽了两声,又过了好半天才说,“明天……明天中央调研组来西臾,让我和你在临走之前按照中央调研组的要求,把情况认真地总结一下,不能影响调研,也不能影响我们俩的学习。”

“我知道了,常书记。”贾士贞说,“刚才钱部长也给我打过电话了,明天秦副部长陪同中央调研组来西臾,我还没来得及向您汇报呢!”

“这样,士贞啊,市委这里由我向邵明同志通气,市委组织部那里,你安排一下吧。”常友连又说,“钱部长有没有什么具体要求,汇报些什么,包括他们的行程。”

“没有,钱部长说具体怎么工作,到时候调研组会提他们的要求的,至于具体行程,说是根据需要,”贾士贞说,“钱部长还强调,中央调研组的到来不能影响你和我的学习,我们还要在规定时间集中报到。”

放下电话,不光是贾士贞感到太突然,常友连久久地坐在椅子上沉思起来,不知道中央调研组在这个时候来到西臾是无意中的巧合,还是谁的特意安排。

这样重要的事情,无论个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作为市委书记常友连都必须从大局出发,立即给邵明拨了电话,邵明便匆匆来到常友连办公室。

贾士贞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要准备的,甚至他觉得自己不需要作什么长篇大论的专题汇报,他历来反对弄虚作假,工作怎么做的就怎么说。但是这样大的事还是应该向几位副部长和组织部的中层干部通报一下。

下午临下班时,突然接到市纪委书记张亚新的电话,说他们在审理下臾县原县委书记乔柏明的问题时,牵涉到桃花镇原乡党委书记侯永文。贾士贞说:“张书记,这个问题并不需要和我通气,因为侯永文只是一个乡镇党委书记,一个正科级干部,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何况他已经调到省民政厅去了。”

张亚新说:“这个人不仅有背景,而且差点提拔为副县长。”

贾士贞说:“张书记,考不考虑背景,那是你们纪委的事,如果说他当初差点提了副县长,就是提拔为副县长了,该怎么还怎么。”

当然,贾士贞听出张亚新的弦外之音,他知道张亚新这个人不是没水平,也不是因为侯永文有背景,而是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侯永文当初调走得太有点蹊跷了,而且到了省级机关就提拔为副处长了。对于侯永文的调动与提拔,贾士贞当然更有看法,不过他作为市委组织部长,人家已经不属于他管辖范围,他也就装聋作哑了。但他知道,侯永文仗着同母异父的哥哥高兴明、原来的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干的那些事,他早有耳闻。随着乔柏明问题的暴露、高兴明的“双规”,他知道,只要纪检部门认起真来,侯永文就是调走了、提拔了,也逃脱不了恢恢法网的。

一天下来,也不知道忙了些什么,不知为何,贾士贞感到头有些沉重。

到了宾馆,尽管餐厅为他准备了特别的晚餐,可他无滋无味地胡乱吃了,也不知道是饱还是没饱,回宿舍的路上不停有人向他打招呼问好,他总觉得自己机械地点点头,自己如同一个木偶在不停地晃动着。

一进门,心情更加有些灰暗起来,站在客厅里四处看看,连灯也没开,突然想到常书记准备明天下午召开市委常委会,研究程文武、张敬原和庄同高的职务问题。可是,明天上午中央调研组来了,这个常委会还能按时召开吗?如果中央调研组是冲着西臾前段时间公开、公平、公正地选拔领导干部而来,他顿时有点怀疑自己曾经的那些所谓的“三公开”是愚弄全市广大干部群众的,脸上不觉有些火辣辣的,好像自己成了一个欺世盗名、招摇撞骗的大骗子!贾士贞心情虽然说不上有多坏,但总是有一种如鲠在喉、不舒畅的感觉。于是开了灯,刚拿起香烟,就有人敲门了。贾士贞本是不抽烟的人,现在手里拿着一支烟,还没来得及点着,便转身去开门。门一开,原来是农行行长江希泉。

不用说,贾士贞立即想到,江行长又是为他的外甥程文武的提拔而来。在这一瞬间,贾士贞想到,人家堂堂的一个市农行行长虽然只是一个正县处级干部,可人家是条条管的,又是手中握着大量贷款重权的要员,若是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低三下四登门求你市委组织部长的。可是为了自己的外甥,人家曾经要把自己新买的三十万元的别克轿车送给你贾士贞,可你贾部长愣是不给面子。后来人家根本就不理你贾部长,照样传说你要去中央党校学习一年,照样要交出组织部的大权吗!

说实话,贾士贞在这段时间里,经过不断反思,陡然间成熟了许多,一见江行长站在门口,脸上顿时涌出笑容,把刚才的那些不畅往脑后一扔,说:“来来来,是江行长啊!快请坐!”突然想到手里的香烟,又说,“看,知道你要来,我把香烟都拿好了。”说着就把香烟递给江希泉。

江希泉接过香烟,一边打开包,取出软中华,迅速抽出一支,塞到贾士贞手里,接着按着打火机,给贾士贞点烟。

贾士贞自是推让,说:“江行长,你是知道的,我是不抽烟的。”

江希泉硬是给他点着香烟,笑着说:“贾部长你刚才那烟正是准备自己抽的吧!”江希泉嘴里这样说,心里想,你贾某人一定是有什么烦恼的事吧!否则怎么会一个人抽烟呢!

贾士贞只当没听到江希泉的话,说:“江行长真的有神机妙算哪,我刚从省里回来,又刚进宿舍的大门。”

“您是热点人物啊,这两天全市上下,都在关注着贾部长呢,听说贾部长马上要去美国喝洋墨水了,将来要把美国那些先进经验用到西臾来了。”江希泉或许意识到自己的语言带着几分讥讽,马上说,“贾部长,我说的是真心话,从九十年代起,各省都派出有实力的年轻领导干部出国培训,这些同志回来后干得都很出色,而且都提拔到重要领导岗位上去了。”

贾士贞也不理会他,知道为了程文武的事他心中有怨言,人家要发泄又有什么关系呢!主要领导的秘书提拔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作为组织部长的他,非常理解江希泉。贾士贞很想看看江希泉到底要说什么问题,因为自打程文武的提拔被搁置下来后,不光是程文武的脸上表现出来,江希泉处处都在回避着他,有两次在集体场合下,江希泉明明看到他了,却故意避开他,装作没看到。当然,现在江希泉突然登门,而且表现得那么坦然,好像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说明江希泉在官场上是相当老道的。

贾士贞表现得冷静而沉稳,看看江希泉手里的香烟快燃完了,又递上一支烟。江希泉接过香烟,微笑着没有马上开口,在这一瞬间,也许两个人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俩人不说话,都在一边抽烟一边琢磨着什么,贾士贞又不会抽烟,也不是舍命陪君子,或许这是缓和尴尬气氛的好办法,吸了两口就任凭香烟慢慢地冒着烟。江希泉在这个时候只有不断地吸烟。让人感到这两个人都在心中隐藏着什么特别的心事。

“贾部长,”江希泉终于说话了,他突然间变得有些为难似的,“你和常书记都要学习去了,我想官场上的事确实有些瞬息万变,真的,说实话,以后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准……”

“江行长,你这是……”贾士贞故作惊讶,“怎么,我们俩与你这个财大气粗的银行行长有什么关系?”

“是啊,贾部长,文武跟着常书记也有好几年了,你是知道的,大凡领导的秘书,”江希泉一副情深意切的样子,“说实话,你到西臾之后,干部群众一片赞扬声,你是一位仇和式的改革型领导,这是人所共知的,大家也非常留念……但是,身在官场的领导嘛,人人都想进步,这也是自然规律,所以我还是厚着脸皮来求你,希望能在你和常书记临走之前,把文武的事……”江希泉没有说下去,从口袋里取出软中华香烟,先递一支给贾士贞。贾士贞接过香烟,江希泉刚打着了打火机,贾士贞摆摆手。

“江行长,你刚才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贾士贞说,“过去的事情我并没有忘记,可能你和文武同志对我有些意见,这很正常,我也能理解,不能对所有想当官的人都认为是洪水猛兽,如果大家都不想当官,那中国的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官员都从哪儿来的?但是目前我们的许多制度还不健全、不完善,以至让有些素质不高的人钻进官场,败坏了官场的声誉。但是我倡导的那些做法选拔出来的,个个都是德才兼备的好干部……”贾士贞看看江希泉的反应,继续说下去,“《资治通鉴》中对德才关系作了精彩的论述:才是德的基础,德是才的统帅。德才兼备者叫做‘圣人’,无德无才者叫做‘愚人’,德胜于才者叫做‘君子’,才胜于德者叫做‘小人’。一般选取人才的办法是首选圣人,可是,世间有几个‘圣人’?当然选不到圣人就选君子。与其选小人,不如选愚人。从古至今,国之乱臣,家之败子,因才智有余而德不足,以至颠覆朝政、衰败家业的事情还少吗?”

“是啊!”江希泉的脸上透出少有的温和,“不过改革还是必要的,西臾的广大干部群众非常赞赏贾部长的无私无畏精神……”

贾士贞摆摆手,打断江希泉的话:“江行长,你也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我知道我的做法有人拥护,但也有人反对呀!”贾士贞停了停又说,“江行长,你们的想法和常书记说了没有?”

“贾部长,说实话,我也感到为难,知道你和常书记马上就要离开西臾,”江希泉点着了香烟,“常书记那里我去说自然是不妥当的,不过文武会对他说的,请贾部长能……”

贾士贞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江行长,请你相信,我贾士贞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我也有七情六欲,我尊重常书记的意见,他是老市委书记了,是我的领导。”

“那我就先替文武谢谢贾部长了。”江希泉说着就站起来了,握着贾士贞的手说,“耽误贾部长时间了,那我就告辞了。”

江希泉一走,贾士贞往沙发一躺,长长出了口气,觉得刚才和江希泉的谈话比干什么体力活都累,他是组织部长,说话既不能失去“组织”这两个字的尊严,又不能拉下脸来打官腔。其实他真的想把他和常书记商量的关于程文武、张敬原和庄同高三人的初步想法透lu点给江希泉,也算是尽一点人情和安慰吧!可是那样做明显违反了“组织”这个原则性。同时他也想把常书记决定的常委会大体时间也透露一点,但是贾士贞还是守住了组织部长的最起码的底线。现在想想,他对明天下午的常委会是否能如期召开真的摸不到底了。这样一个关键性问题,贾士贞也本想露一点出去的,但是他思考了再三,还是沉住气了。当然贾士贞断定,程文武是在常书记和他谈话之前已经找了常书记,连常书记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明天上午中央调研组来西臾的事。

想到中央调研组的到来,贾士贞的心里突然间就豁然开朗起来,下面怕的是调查组,调查和调研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可意义就大不一样了。调查组多数是冲着大事故的,特别是死了人,而且不是死的一两个人,那是追查责任的。而调研组多数是总结经验,制订政策的。这样一想,贾士贞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点了一支香烟,痛痛快快地抽了一口。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他照样看看来电显示,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里电话,于是拿起电话,喂字还没出口,妻子就急不可耐说:“士贞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出了什么事?”

“张副厅长真的要当厅长了!”玲玲显得十分着急,“他又找我了,说常书记都同意在你们临走之前把张敬原他们的问题给解决了,让我无论如何给你说说,请你这个市委组织部长手下留情,不要斩尽杀绝!”

“乖乖,这么严重啊!”贾士贞笑了笑,“这样说来我不是组织部长,而是刽子手了!”

“士贞,我求求你。”玲玲几乎是哀求道,“你看在我们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就给我点面子,也给我一条正常的活路吧!”

贾士贞有点慌了,愣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双方在电话里渐渐平静了下来,但贾士贞感觉到妻子此时此刻的心情,急忙说:“玲玲啊,这事昨天下午我和常书记已经有了意见,而且……但是……”

“士贞,你到底要说什么?”

挂了电话,贾士贞又有点后悔,虽然是自己的妻子,怎么能把这样一个还没变成现实的严肃问题说出去了呢?真的传了出去,他这个市委组织部长还称职吗?万一实施不了,这不仅害了妻子,也害了自己!也许是刚才在电话里一时失去了理智,或者说是一时间被妻子那种痛苦的感情刺痛了哪根神经!他觉得自己还从没有过如此的荒唐和草率过,他几次想打电话给妻子纠正自己刚才的话,可又觉得那不成了三岁孩子了!

他觉得自己变了,变得大事不清楚,小事斤斤计较了。怎么就无法从这点小事中摆脱出来呢。一个人在宿舍里烦躁不安地徘徊到半夜,直到疲惫困倦得快支持不住了,才和衣躺到床上,然而大脑却又异常的兴奋,直觉得自己是恍恍惚惚中干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天一亮,贾士贞感到头上像顶着一口铁锅,压得抬不起头。用凉水冲了冲发胀的脑袋,连早饭也没吃,就去了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就接到市委办的通知,上午十点钟在常委会议室开会。刚放下电话,常书记又打电话让他马上到他办公室去。

一进常书记的外间,见邵明市长和新任市委副书记姚雨生坐在外间的沙发上,这时,常友连拿着香烟从里间走出来,朝贾士贞挥挥手。

常友连坐下来,把香烟往沙发上一放,说:“请几位来主要是商量一下。”他看看手表说,“十点半钟左右中央调研组和省委组织部秦副部长就到了,按照秦副部长的意见,上午市委常委和调研组见个面,下午可能要召开座谈会,因为我和贾部长明后天都要离开市里,所以时间很紧张,市委、市政府其他工作都必须推一推。”常友连突然停了下来,瞥一眼茶几上的香烟,却没有去拿,贾士贞一直在注意着常书记,他感到常书记不像以前那样,每逢这样的时刻,或而激动不已,或而故意深沉,而此时,常书记却是少有的忧伤样子,甚至让人感到他的精神不足,连上眼皮都有些抬不起来似的,贾士贞估计,很可能像他一样,一夜没睡好觉。

大家都不说话,一起把目光落在常书记身上,过了一会儿,常友连说:“贾部长,中央调研组主要是为了前阶段西臾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而来的,恐怕贾部长要唱主角哟!”

贾士贞本不准备先发言,因为邵市长和姚副书记在,他当然不能先发言,这是官场上的规矩。可是常书记已经点到他的名了,他再不讲话,就不妥当了,只好说:“我想中央调研组到西臾来,主要是调查研究,如果他们需要我汇报什么问题,我一定在我临走前把自己知道的,毫无保留地介绍给他们,包括市委组织部的两位副部长和其他同志们。况且,后天我就要去省里报到了。”

“可你们要知道,中央调研组直接到一个市里来,这是很难得的呀,如果能总结出好的经验,对提高西臾的知名度,对今后西臾的政治、经济建设会有很大好处的。”常友连说这番话时并不是那种激动和兴奋。

邵明看看身边的姚雨生,却没有说话。贾士贞,越发觉得奇怪,不知道常书记把大家找来为的是什么。

“邵市长,中央调研组的接待不能含糊,中午在座的各位都去陪调研组吧!”

就在常友连看表的同时,贾士贞看看表,此时已经快十点钟了。

常友连站起来说:“我们到常委会议室去吧,贾部长你给秦副部长打个电话,问他们到哪儿了。”

刚到了常委会议室,常书记又改了主意,带领大家来到市委大楼下,站在大楼前的广场上等候中央调研组。

直到十点半钟已过,一辆挂着省城牌照的奥迪轿车驶进市委大院,后面紧跟着一辆别克。

车未停稳,常友连便迎了上去,大家握着手,秦副部长便一一介绍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到了常委会议室,客人们自便一会儿,便分宾主坐,吃了一会儿水果,已经过了十一点钟,秦副部长说上午大家见个面,下午再说吧!

按说,除了介绍客人的职务,还应该介绍工作单位,可秦副部长只介绍中央调研组三位客人的职务,却没有介绍他们的工作单位和名字。调研组组长王司长,成员梁副司长和洪处长。

王司长性格豪爽,虽已年过五旬,但喝酒甚是爽快,开始时西臾市委几位领导还有点担心,不敢敬酒,可常书记敬酒时,王司长一连干了三杯,这样一来,大家便大胆地敬酒了,贾士贞哪里敢敬酒,可王司长说:“贾部长啊,你的观念要改变呀,你看你大胆地改革干部人事制度那样干脆,那样大胆,可喝酒却谨小慎微,这不应该是你的风格啊!”说着端着酒杯,“听说你要去美国参加高级管理干部培训班,我觉得机会难得啊!如今的社会,任何一个国家,任何工作都将和世界接轨,封闭就是落后,落后就要挨打,挨打就会受伤,受伤就会疼痛。来,就算我们调研组为你送行吧!”

贾士贞端着酒杯,很有风度地碰了一下王司长的酒杯,说:“王司长,太不巧了,没有更多的时间聆听领导的教诲,您在中央工作,无论是信息,还是知识、见地都是最快,也是最先进的,而我们身处基层,有许多工作都难免带着些盲目。王司长,等我从美国回来后,一定去北京拜访您。来,我敬王司长!”

贾士贞平日说不喝酒,虽然有些道理,其实他真正喝的话,四两半斤也没问题,但自从那次他和仝处长去宏门大酒店出席区域规划办公室主任王学西的宴请,喝醉了酒,差点酿成大错。后来他下定决心再也不喝酒了,任何情况都用理智控制自己。但今天情况不一样了,他敬了王司长,不得不再敬梁副司长和洪处长,这样一来,不觉得就喝了十多杯酒。

宴请结束后,王司长还余兴未消,常书记走后,他拉着贾士贞来到他的房间,兴致勃勃地说起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中国在农村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以及中组织部对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一系列文件。还说他在网上看到网友对贾士贞激进改革的赞扬和批评。王司长说,无论哪级官员,凡是真心实意改革的人,都应该支持和肯定,改革就是一种尝试,既然是尝试,就会有风险,就一定会有人支持,有人批评,有人反对,当然也有失败的可能。贾士贞几次要离开,主动提出让王司长休息,但王司长总是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走,那样子不像领导关心下级,而是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贾士贞虽然怀疑王司长喝多了酒,说醉话,可仔细观察,王司长思维敏捷,条理清楚,没有一句说的是醉话。

直到下午两点半钟时,王司长看看手表,说:“贾部长,以前只从一些媒体上知道西臾有个年轻的市委组织部长,今天有幸认识你,很是高兴,不过留给咱们的时间太短了,这是我的名片。”王司长说着递过一张名片,“这上面有我的电话,有机会欢迎贾部长到北京来,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贾士贞接过名片,认真看了一眼,却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名片,上面只写着北京××信箱王司长,还有北京的电话和手机号码。没有具体单位,贾士贞看了一下,虽然心中疑惑,也不便表示。说实话,贾士贞虽然在省委组织部工作了八年,现在身为市委组织部长,但对于中央级高层的机构总是有些朦胧的感觉,自然对于高层的此次西臾之行也很难知道要达什么目的。所以,尽管王司长一直是豪爽的侃侃而谈,但他始终只是笑笑而已,不敢造次。至于王司长他们的身份,估计中央和省委组织部是通过气的,这点规矩贾士贞还是懂的。

秦副部长敲门进屋后,说:“王司长碰到知己了?一个中午都没休息?”

“贾部长马上就要出国深造了,机会难得啊!”王司长紧紧拉着贾士贞的手说。

按照王司长的意见,下午的座谈会改为市委常委参加的会议,因为市委常委有九人,为了节约时间,王司长希望每个常委都能发表个人意见,给大家充分发表意见的机会。

会议开始时,王司长作了简短的发言,他说此次西臾之行主要是听取西臾广大干部群众对当前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意见和看法,完全可以跳出西臾前段时间的改革圈子,中央调研组纯属政策调研,没有任何框框。希望各位领导千万不要有任何顾虑,敞开思想谈自己的看法。

但是常委们面对中央调研组,说话都是十分谨慎的,哪里能做到敞开思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部分同志都希望中央能有明确的态度,尤其牵涉到干部制度这样的敏感问题。这也是当今中国最大的政治。

贾士贞在发言中说,部分干部和网友对他前段时间的做法提出严厉的批评,说他倡导的通过了文化考试作为第一道选拔人才的关键,纯属胡闹,难道一个干部文化考试分数高了,就能决定他的其他能力和素质的高低了吗?甚至说他根本不够资格当市委组织部长的,只能当一个副乡长。贾士贞甚至显得心情那样沉重,他好像给在场的领导,给中央调研组提出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他说他何尝不想再往高处想,前阶段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怎样才不是为改革而改革,而是要重组权力关系,让更多的真心为民服务而且德才兼备的人掌权,解除庸吏的权力,剥夺贪官的权力;往广处想,不是仅仅停留在干部人事范围内,而是要以解放广大干部和各种人才的生产力,为经济发展、文化建设、社会进步服务;往深处想,通过不合理体制、机制的改革,最终改进世界、改善人生。但是,他只是一个市委组织部长,现在他已经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了,他的生活、工作,包括家庭已经面临着危机和严峻的考验了。

贾士贞发言之后,会场突然冷静下来了,王司长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后还是没有人发言,他也没有再作一些引导性的启发,他没有想到贾士贞的思想深处有那么多的困扰和忧虑。

常友连也没有像往常的常委会那样,每逢会场上出现寂寞或者尴尬气氛时,他总是尽可能协调或者缓和气氛。他作为市委书记,作为西臾市最高权力的代表人物,他也是第一次碰到像贾士贞这样的组织部长,第一次让他无法面对全市那么多意见分歧的干部们。他一方面不得不支持贾士贞对干部人事制度的改革,另一方面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手中的权力;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对那么多脱颖而出的过去默默无闻的新生力量,另一方面又要承受另一些种种关系对他的指责和压力。就说他的秘书程文武吧,若是在过去,市委书记要提拔自己的秘书,那只是一句话的问题,谁也阻挡不了。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程文武的提拔偏偏难如上青天,这究竟是他这个市委书记的无能,还是组织部长的过分?原以为贾士贞去中央党校学习一年了,西臾又会恢复往日的平静,然而……这确实是常友连没有想到的。昨天好不容易和贾士贞统一了思想,甚至说服了市长和市委副书记,可是……

此时此刻,就在这个常委会议室,会议本该是另一个内容,可这一切谁又能想到呢!常友连不知道为何,自己的思绪渐渐地奔腾起来。

突然,王司长站起来,又弯下腰,在常书记身边低声说:“常书记,休息十五分钟吧!”

常友连匆匆收回沸腾的思涛,说:“好,休息,休息。”

虽然休息了,但是,常委们都站起来,可又不像平时那样随便,有人取出香烟,却看看王司长他们,王司长见常友连站着没动,便说:“常书记什么时候去省里报到?”

常友连说:“明天下午报到。”

秦副部长说:“明天上午我们一道走吧!”

常友连说:“秦副部长不留下来陪陪王司长他们?”

王司长说:“我们是调研,其实我们应该自己直接来西臾的,钱部长说我们不熟悉,一定要秦副部长陪来,现在他的任务完成了。”

秦副部长说:“士贞,你后天报到吧!”

“是啊!”贾士贞说,“这么不巧,没有时间多听听王司长的教诲!”

“贾部长,我们是来学习的,说实话,今天的常委座谈会也是例行公事,后面的活动主要是走访调研吧!”王司长笑着往外走,常友连跟在王司长旁边,这时大家才跟着往外走去。

常委会议室就在市委大楼的三楼,到了楼梯口,常友连说:“王司长,我的办公室在二楼,下去活动活动?”

到了二楼,贾士贞一眼望见程文武站在常书记办公室门口,贾士贞感觉到,程文武那焦躁不安的样子,看到他们,转身消失在走廊的转弯处。贾士贞这才想到程文武此刻的心情,他看一眼常书记,常书记仍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贾士贞想,常书记不知是否看到程秘书了。贾士贞的心里不知怎么的,觉得程文武、张敬原和庄同高三人的事越发有些扑朔迷离起来了!现在看来,常书记和他说过召开常委会的事已经不太现实了,不光是时间不可能,也不具备开常委会的条件了。想到这里,贾士贞偷偷地瞥一眼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快五点钟了,而且市委常委座谈会还没有结束,再说了,中央调研组在这里,常友连利用什么时间、什么理由来开一个特别的常委会,研究这样三个干部的提拔问题呢!贾士贞觉得这个问题如同一块石头压在心头。这三个人的问题不解决,恐怕谁也不会就此罢休的。当然,常书记和他这个市委组织部长马上都要离开市里,这个问题也就自然摆了下来,只要没有召开市委常委会,干部的提拔就是一句空话。

确实,贾士贞完全没有想到形势变化如此突然,尽管他对常书记提议在他们俩学习之前如此紧的时间里,还要专门召开常委会来研究程文武他们三个人的提拔问题,是他极不情愿的事,或者说也是唯心的。但是,他知道,书记的意见他还是应该尊重的。经过这半年多的风风雨雨,他开始冷静地面对现实,实事求是地对待手中的权力。

大家又回到会议室,王司长和常书记几乎同时看看手表,现在离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王司长朝常友连点点头,说:“常书记明天上午就要去省里报到,贾部长后天也要离开,我想今天的机会难得,本来只想听听各位的高见,但是我有感而发,随便说说。”王司长停了停,目光在常委们身上慢慢移动着。

“关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问题,尽管中组部发了许多文件,各地也都在不同程度上进行了试点,但是这项工作一直没有展开,或者说各级都在不同程度地摸索经验。”王司长严肃起来了,“西臾的做法有一定的意义,是一种大胆的尝试和探索,值得研究,也值和赞扬的,尽管网上有人提出了批评意见,但是我们依然认为是难能可贵的。中国的今天已经不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了,一个国家必须融入世界的潮流中去,必须跟上世界的步伐,否则这个国家就会落后,落后就要换打。中国的改革开放不是要不要的问题,市场经济必然取替计划经济。所以部人事制度改革也一样,不可能一成不变,只不过是怎么改的问题。所以,中央指示我们要全面地了解,总结各地的做法,总结经验,从宏观上进行引导。所以,我们这次到西臾来,将认真听取广大干部和群众对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到底有什么意见、要求和建议。”

至于下一步怎么进行部人事制度改革,他的心里突然感到几分茫然,原以为王司长多少会透lu点高层的动向的,现在看来,他所感受到的只是理论上的探讨,当然他同时又想到即将赴美国参加为期半年的高级管理干部培训班,一方面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一方面还可以看看各方面专家学者的见解。

尽管王司长没有具体谈到西臾前段时间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是和非,他始终只是从理论上、宏观上作了简要的阐述,但贾士贞渐渐地能够理解王司长的思想动态。

直到下班时间已经过了,而且王司长自己也不时地看看时间,可他还是一拖再拖,直到六点半钟已过,才犹意未尽地匆匆结束了讲话。

会议结束后,常书记突然说,今天晚上由他个人宴请中央调研组和在座的各位常委。贾士贞一愣,常书记个人宴请中央调查组和市委常委,事先他连一点信息都没有得到,心里有点不太舒畅的感觉,作为市委书记,对于上面下来的领导也好,重要部门的同志也好,这是堂而皇之的公务活动,没有必要个人去接待宴请,当然了,贾士贞的心里完全清楚,堂堂的市委书记说是以个人名义,还当真从自己口袋里掏钱,只有三岁孩子才相信呢!可是这样一想,贾士贞又觉得自己越来越幼稚,越来越不成熟了,怎么自己堂堂一个市委组织部长成小心眼的小市民了!

宴请没有放在西臾宾馆,而是放在这几年拔地而起的民营企业——宏兴大酒店。贾士贞到西臾不久就听说宏兴大酒店的总经理和常书记的关系不一般。这位名叫赵雅之的女人居然和香港影星赵雅芝的名字差不多,只是她的之字头上缺少草字头。虽然只有三十多岁,却有着极不平凡的人生经历。据说宏兴大酒店开业那天人气十分兴旺,市四套班子的主要领导大部分都去了,常书记还亲自剪彩。

大家出了市委大门,很快来到宏兴大酒店。领导们刚进大厅,只见市政府办公室负责接待的王副主任一行三人已经迎在门口,就在这时,贾士贞突然想到程文武,按照往常的惯例,在这样的时刻是少不了他的,可现在却不见程文武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贾士贞反而成了一块心病,居然在这样的时刻还记着程文武,当然这其中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是常书记的秘书。

贾士贞紧随中央调研组三位身旁,在大厅拐弯处,他远远看见程文武朝常书记迎过来。就在这时,程文武看到了贾士贞,当贾士贞的目光和程文武相遇时,两人已经到跟前了,贾士贞没有犹豫,伸出手,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本想同他握一下就放开的,却感到程文武抓着他的手放不开,于是灵机一动,便拉着程文武的手,把中央调研组三位介绍给他,并认真地对王司长说:“王司长,这位是常书记的秘书,程文武同志!”

在这一瞬间,贾士贞觉得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中国的现行体制的毛病。程文武现在只不过才是一个正科级干部,或者充其量还是一个准副处级,这种场合需要如此隆重地向中央调研组领导介绍吗?觉得自己成了戏剧里面的滑稽小丑。而且这种表现也太低俗了点。

对于程文武的表现,贾士贞心里反复在琢磨着,特别是刚才的握手,现在想想,到底是程文武的主动,还是他的主动,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他虽然坐在酒桌上,虽然竭力应付着酒场上的局面,可他一直在分析着程文武目前的心理状态。是高兴,还是沮丧?是安慰还是遗憾?就像到了嘴边的一块肥肉,已经闻到香味,甚至就要靠到嘴唇了,却突然间掉到地上了!想到这里,贾士贞一点也不怪程文武了,程文武只不过才是市委书记的秘书,不用他说,谁又不知道,有的省委书记,省长的秘书早已快马加鞭,自己都早已当上了省委书记、省长了。难道他程秘书就心甘情愿地永远在正科级这个位置吗?难道他不想进步,更上一层楼,成为一个副县、正县处级干部吗?难道他不想和那些省委书记、省长的秘书一样,自己也成为市委书记、市长吗?

不知道为何,今天晚上的酒本应该放开喝的,因为中午时间短,又考虑到下午的工作,可是宴席上总是调不起兴致。贾士贞更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就在这时,常友连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座位,官儿当大了,任何时候都有人盯着,常友连刚一出门,旁边的包间里就冒出一个人来,常友连一看,原来是程文武。常友连一边走一边说:“文武啊,你也看到了,谁会想到……”

“是啊,老板,怪只怪我的命……”程文武跟在常友连身边,低着头。

“好啦,迟就迟几个月吧,好在大家的意见都一致了!”

“只是不知道您学习后……”

常友连停住了脚步,回头白了程文武一眼:“怎么,你希望我走……”

“不不不,我怕您学习回来就提拔到省政府当省长了!”程文武似乎有几分兴奋,但尽管这吹牛拍马的话言过其实了点,在中国市委书记直接当省长的还从没有过,充其量先当副省长或者省委常委,当省长还早着呢,但到了市委书记的位置上,对省长、省委书记的渴望,或者更加迫切了!

到了卫生间,常友连进去了,程文武站在门口守着,那样子很像保镖。过了一会儿常友连刚出来,站到洗手池面前,程文武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一条雪白的热毛巾,送到常书记的手里,常友连朝程文武笑笑。

两人往回走着,常友连突然说:“文武呀,你得马上进去敬敬酒,名义是敬中央调研组的,实际上要敬敬贾部长。”

程文武抓抓头,说:“那好吧!”

说着,跟在常书记后面进了包间,室内并没有什么特别活跃的气氛,常友连拉着程文武说:“来来来各位领导,小程要给大家敬酒了!”

程文武刚端起酒杯,常书记说:“我今天喝了不少酒,难得见到中央领导同志,我讲几句醉话,也让大家活跃活跃气氛吧!”

王司长说:“好啊,算是酒文化吧!”

常友连不笑了,说:“首先申明,我这个笑话并非贬低农村人,因为我们在座的各位祖宗说不定都是农村的。”常友连故意清了清喉咙,“过去农村很穷,很不容易做一件新衣服,有一个妇女,好不容易做了一条新裤子,平时舍不得穿,有一天,她要上街,就把新裤子穿上了。可是又怕磨着了,有点舍不得,于是又套一条旧裤子在外面,但是又希望人家知道自己里面有一条新裤子。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办法,自己不识字,就请别人写了一张纸条,‘内有新裤一条’,用糨糊贴在屁股后面。就这样上街了,在大街走了几圈,手一摸,纸条不见了,就到处找,好不容易找到了,那纸条和自己的差不多,就蘸点唾液往屁股上一贴。仍然在大街上走。你们猜怎么着,原来她拣到的不是原来的那张纸条!”

大家都一句话也不说,盯着书记看,常友连突然说:“小程,喝酒!”

程文武被弄得有莫名其妙,看看常书记,一连喝了两杯酒,这时常友连摆摆手说:“有没有人猜到纸条上的内容?”

大家不说话,程文武说:“常书记,我想正确答案应该是‘此门不通,请走前门’吧!”

顿时逗得大家哄然大笑。

王司长说:“程秘书是近朱者赤啊!”

程文武好像心事重重,过了一会,淡淡地一笑。只是,程文武的笑容有些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