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嚣背着竹筐从大街上回到荀楼来。在兰陵城内听到李斯当了秦国廷尉的消息。他知道廷尉是秦国的九卿之一,掌管刑法,是秦王的重要助手。感叹李斯多少年来做着“仓中鼠”的梦,今天终于如愿了。他把这个消息报告给荀子,还带回了几篇韩非写的文章,也送到荀子手中。
荀子对李斯做了廷尉并没有什么反应,对韩非的文章却特别感兴趣。见到有《孤愤》《五蠹》《亡征》等篇目,他问陈嚣这些文章是从哪里得来的?陈嚣说是一个年轻的书生从韩国抄来的,他一看是师兄韩非写的,就出钱买下。
荀子手捧韩非的文章专心阅读,越读越有兴致,越读越激起内心的冲动。一边看,一边称好,还一边评论:“韩非的文章,言语犀利,一言中的,就像他站在我面前讲话一般。他说,‘世异则事异’。世道变了,所想所做岂有不变之理么?”
陈嚣也感觉“世异则事异”这话的确很精辟。
荀子说韩非的《孤愤》,虽然有些言辞过激,他不尽赞同,但在字里行间皆可看出韩非异常孤独之心。可以看出他对那些迎合君王、损国利己、祸国殃民反而能得到君王信任之重臣的愤怒。
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面,荀子拿出韩非临别时送给他的一块玉佩,欣赏良久,感叹人如玉,玉如人。这块玉佩,洁白,柔润,坚硬,岂不宛如韩非吗?他要陈嚣把手中的文章暂且放下,先把韩非的文章抄写几遍。
陈嚣说:“老师的这些文章也急待整理呀!”
“此事不忙。”荀子要他首先把韩非的文章抄出来,然后拿到城里去散发,不要收钱,只要喜欢的,就送给他。让韩非的这些文章,下传于百姓,上达于君王,帮助韩非这块被埋藏的宝玉尽快闪亮、发光。
陈嚣不大赞同,他说韩非的文章与老师的教导大相径庭,有的简直是背道而驰,是对老师的背叛。
荀子却叹息说:“是呀!如今许多做老师的都把学生看作是自己的门徒,稍有不同见解,就认为是学生反对老师,背叛了自己。我和他们不同。我喜欢学生标新立异,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否则,学生岂不就成了老师的奴隶,学问也就到此而止吗?”
陈嚣依然不解。
荀子向他解释:“我知道,韩非只**术,不讲礼义,还有许多我不能同意的地方。可是他也讲了许多我没有讲到的地方。譬如他讲的‘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还有治国要以道为常,以法为本。特别要警惕君王身边受重用的人任意为非作歹,破坏法治以谋取私利,耗损和侵吞国家资财以肥自身。这些话讲得都很好呀!”陈嚣明白了,老师的用意并不是赞同韩非的主张,而是要帮助韩非,让他在韩国不再被欺侮,能够有机会被君王任用。陈嚣便叫了几个
学生和他一起抄写韩非的文章,而后到兰陵街市上散发。
大约在公元前二三三年,韩非的文章传到秦国,赵高把它送给秦王政。秦王政接过来看:“啊,《五蠹》《孤愤》,你这是从哪里找来的?”赵高说:“君上不是喜欢看文章嘛,我昨天有事到街上去,见不少人都争着看,就买来了。”
秦王政在烛光下一口气读完了《五蠹》,兴奋不已,连声称“好!”接着又读其他文章,直到夜深。
东方发白,赵高来侍奉,见婚烛燃着,秦王竟然在几案上抱着文章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把蜡烛吹灭,又为秦王政盖上了一件披风。
秦王政醒来,见到赵高,第一句话就说:“哎呀,这些文章写得太好了,让寡人爱不释卷!赵高,你知道写文章的是什么人吗?”赵高说不知道。
秦王政要赵高把李廷尉请来。他满怀兴致地对李斯说:“寡人看到两篇文章,写得实在是太好了!哎呀!如寡人能见到此人,与他交个朋友,可以说死而无憾呀!你看看,这两篇文章是谁写的?”
李斯接过秦王政递过来的《五蠹》与《孤愤》,立即说:“君上!这是韩非写的。”
秦王政问:“韩非是什么人?”
“韩非乃微臣的师兄。”
秦王政急迫地说:“韩非既然是你的师兄,你能够想办法让他来秦国见一见寡人吗?”
李斯想了想说:“君上,韩非是韩国的贵公子。他是一个非常爱其国家的人,可他在韩国并不受重用,只好闭门著书……”
秦王政突然哈哈大笑:“这样的人才韩国不用,不亡国何来?李廷尉,快些派使臣给韩国送去一信,让韩王把韩非送来,他不用,寡人用。”
李斯立即派人送信给韩王,要他快将韩非送到秦国来。
此时的韩国已非往日,年老的韩桓惠王于公元前二三九年下世,
二十多岁的韩王安继位。①韩王安知道韩非是荀子的高徒,很有学问,多年来不被任用。他想改变这种状况,只因初继王位,许多麻烦的事情缠身,还没有来得及与韩非会面。秦王送来信札,威逼他把韩非送往秦国,韩王安只得即刻诏韩非到王宫来。
韩王安首先开口,说:“先生!寡人即位不久,先生的大名寡人早有所闻,今日特请先生来会面一谈。”
韩非问:“不……不知……大……大王有何教导?”
“非寡人要教导您,是寡人想请您教导。”韩王安说,“先生的学识渊博,可惜多年未得重用,实在是韩国的一大损失呀!”
“君上!韩……韩非在家中闭……闭门读书作文,已经习惯了。”韩非不愿在比他年轻近二十岁的新君面前发牢骚。
韩王安叹了一口气:“咳!过去的事情已成过往。这些年来,我韩国国势日渐衰微。千头万绪,让寡人无从下手。寡人想请先生做寡人的老师,经常给寡人以指教,您看可以吗?”
韩非曾经热情满怀地向君王写过无数次谏言,得到的是嘲笑和讥讽,从没有受到过这等尊重。他感动地说:“君上!研……研讨治国之术,报……报效国家,乃是韩非平生夙愿。唯久久难以如愿以偿。君上圣明,给韩非一为国效力之机,韩非愿……愿为韩国肝脑涂地。”
“啊!好呀!”韩王安稍停片刻,试探着问,“先生,假如秦国或者其他国家要请您去呢?”
“韩非乃是韩国人,只愿为韩国效力。”韩非回答得明确又坚定。韩王安听了非常满意:“好!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韩非不解韩王安话中的意思。只听韩王安向身边的宫人吩咐:“回复秦国使臣,韩非乃韩国瑰宝,不能到任何国家。”
秦王政听到韩王的回复,怒恼非常。他想,往日韩非在韩国不如薅草。寡人今日索取,却成了你韩国的瑰宝。韩非必须到秦国来,韩非寡人必用之。
秦王政要李斯出主意如何得到韩非。李斯说若想得到韩非并不难。韩国是我秦国的心腹之患,只要我们派谴大军攻打韩国,韩国一灭,韩非岂不就到手了吗?
李斯的主意完全符合秦王政的心思,他命令李斯带兵立即攻打韩国,还特意告诉他:“寡人等待韩非来见寡人!”
公元前二三三年,韩王安六年,李斯带兵向韩国大举进攻,气势汹汹直取韩国都城。韩王安接到军情禀报,大为震惊,焦急徘徊,敕命宫人速请韩非先生。
韩非应诏快步走进宫来。韩王安将眼前的困境告诉韩非。他说先生!秦国的兵马直奔我韩国都城而来,您看如何才好呢?”
韩非问:“君上!秦……秦国此次进兵,可有何托词?”
韩王安实言相告:“秦王前次索要先生到秦国去。寡人回复秦王,先生乃韩国之瑰宝,不能奉送。因此他便派来大军,要把我韩国的都城踏平。”
“请君上派……派遣韩非,出……出使秦国。”
“不,绝对不能!”韩王安审慎地说,“先生,秦王迫切要您去秦国做什么?他是要使用您,还是要加害您?您是寡人的老师,把老师送人,难道寡人就无能到如此地步吗?”
韩非耐心解释:“陛……君上,韩……韩非我既无官职,又无钱财,不过一介书生而已。我与秦王素……素不相识,怕……怕他何来?大王不^不必为^为我担心。”
韩王安思索着说:“先生与秦国无冤无仇,那秦王为何一定要先生去呢?”
“君上,无论秦王因何要韩非赴秦,他既然不惜派遣大军索取,韩非就不能回避退缩,而让韩国的百姓无辜遭受兵燹之灾。为解君王之忧,为免百姓之灾,韩非为国赴难,义不容辞。君上!您就让韩非赴秦去吧!”韩非的话讲得非常恳切。
韩王安思虑再三,仍然犹豫不决。
宫人慌忙跑来禀报,说秦国廷尉李斯发来檄文,假如三日内不放韩非赴秦,秦军将血洗韩国都城。
这檄文让韩王安极度不安,秦国逼人太甚,可韩国如今的国力怎能和秦国比肩呢?他没有办法,只能愤慨地哀叹:“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李斯咄咄逼人的檄文,韩王安无可奈何的哀叹,让韩非赴秦的决心更加坚定,他说:“君上,率领秦军的李斯,乃是韩非同窗。我去见他,看他能奈我何?请君上允准韩非赴秦!”
大军压境,让韩非赴秦是解决眼前危机的唯一办法,韩王安愧疚地说:“先生,韩国国势衰弱,难以与秦国一争高低。如今,也只好委屈先生了。只可惜,先生乃一颗久被埋没的明珠,尚未展现光彩,却让您孤身一人到虎狼般的秦国赴难,寡人于心不忍,于心不忍呀!”
韩非无所畏惧,他说:“君上,韩非的报国之心,尽写在文章之中呈送与先王。如今,那些竹简也许还在,也许已被先王抛弃而不知去向。如果君上有兴趣,请看一看韩非积年所呕之血,韩非将令家人将家中所藏悉数呈与君上。”
韩王安异常尊敬地说:“先生,您的品德可敬可佩,您的文章字字珠玑,寡人将仔细研读。寡人将把您的治国主张宣之于朝堂,行之于国中。”
听到君王说出这样的话,韩非感慨万分,他说:“若^若果能如君上所言,韩……韩非死……死而无憾!”
韩王安也异常激动,说:“先生,您孤身一行,为我韩国解除一场大灾大难。寡人要隆重设宴,让朝廷所有的官员一同为先生饯行。”
“不用!秦国大军压境,韩非一日不去,秦军就多留一日,我韩国百姓就多一日遭受踩躏践踏之苦。君上的盛情,韩非已领。请君上待韩非凯旋归来,你我君臣再一同开怀畅饮!”韩非坚定地拒绝韩王安的饯行国宴。
“这样岂不有愧于先生吗?”韩王安内心愧疚。
韩非平静泰然,他告诉韩王安:“请君上放心,韩非一定不辱使命!”韩王安受到韩非的感染,也泰然说道好吧,寡人等你凯旋归来!
到那时,我将在朝堂上为您庆功,郑重拜您为寡人的老师,请先生施展您弱秦强国之宏愿!”
韩非郑重地向韩王安跪拜告辞,而后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