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君召来朱英,告诉他,卜尹大夫去邯郸请荀老夫子,老夫子没有见他,他带回了一封书信。看来荀老夫子还在生气。此事也在意料之中。黄歇为国请贤不惧羞辱。他要写下一封回书,请朱英再去邯郸,将荀老夫子请回到楚国来。
朱英想了一想,问:“令尹!您是真心请荀老夫子回到楚国、永远留在楚国呢,还是仅仅为了您礼贤下士的名声呢?”
春申君明确回答:“当然是真心请他回到楚国,而且不让他再走。”朱英坦诚地说:“荀老夫子非为常人。当然,他也有儿女情长,也有恻隐之心。然而,他所企盼的,是采用他的主张,熄灭华夏数百年战乱,实现天下一统。他所爱的是天下百姓,他所要追寻的是圣主贤君。若非如此,他为什么过了知天命之年,还不安闲自乐,颐养天年,却要长途奔波,由齐国到楚国,又由楚国到赵国呢?”
“啊,是呀……”朱英的话让春申君深思。
朱英继续说:“前者,令尹已让荀老夫子心伤。卜尹大夫带回的书信,表明荀老夫子依然心怀怨愤。假如令尹真想让荀老夫子回到楚国而不再离去……”说到这里,朱英把话停下。
春申君问:“该当如何?”
朱英迟疑了一下,说:“令尹一向聪慧过人,自会有常人意想不到的办法,让荀老夫子消除心中的怨愤。”
春申君豁然开朗:“啊……我明白了。你是让黄歇我亲自去请。”朱英拱手施礼:“令尹明鉴。”
春申君思考有顷,果断决定,准备启程。春申君让爱妾为他脱去官衣,更换上商人俗裳。爱妾埋怨他为了一个老头子,值得你千里迢迢亲自去请吗?真不知道你图个什么?春申君责怪爱妾无知枉言。而今七国争雄,弱肉强食,他身为楚国令尹,若想助大王成就天下一统大业,绝不可没有天下著名大儒。爱妾讥讽他,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呀?春申君感叹一时糊涂,如今既已知错,就定要挽回。
春申君与朱英相伴上路,装扮成商人的春申君没有乘坐令尹的轩车,而是乘坐一辆毫无装饰的高轮车崎岖北行。朱英带着几个牵马的壮汉紧跟在车后步行。马背上驮着货物,宛如一行商队。
荀子在庭院中练剑,李斯、陈嚣站在一旁观看。侍者待荀子练完收剑,上前说:“禀老爷!门外有一个人,说是从楚国远道来的朋友。”
侍者打开大门,春申君和朱英随侍者走进院中,朱英留在门厅。春申君拱手施礼:“荀老夫子!”
荀子与李斯、陈嚣望见春申君大吃一惊:“令尹?……”
春申君诚恳地说:“鄙人黄歇在楚国多有得罪,今日又来得莽撞,请荀老夫子见谅!”说完重又施礼跪地。
荀子忙上前搀起:“令尹,快起来起来!你千里迢迢奔至邯郸,让你在门外等了半日,该当荀况向你赔罪呀!”说着就要下拜。
春申君急忙拦挡:“哎,岂敢,岂敢!”
荀子请春申君到客厅叙话,吩咐斟水。侍者端上壶来,陈嚣接过,为春申君斟上。
荀子说:“请令尹喝上一杯赵国的水!”
春申君端起杯子来,品了一口:“荀老夫子,赵国的水好苦呀!”荀子问:“是吗?”
春申君坦言:“哪里有楚国洞庭湖的水好喝呀?”
“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说自己的家乡好。”荀子问,“令尹,你为何这般装束呀?”
春申君说:“为了老夫子您呀!”
“为我?”荀子不解。
“是呀!”春申君解释说,“五年前,我曾经率领楚国的二十万大军解救邯郸,也算对赵国有功。如今我来到赵国,赵国的君臣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大礼相迎,设宴款待。不过,如果他们知道我是要把您请回楚国去,岂不要视我为仇敌么?为此,我只得改扮做商人模样,无声无息,悄悄地来到邯郸。”
“啊!原来是这样。”荀子明白了春申君的良苦用心。
春申君直言道荀老夫子,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回楚国去好吗?”荀子没有作答。
朱英一个人在庭院里踱步,不时地向客厅张望。
客厅里,春申君再次诚恳地向荀子说:“荀老夫子,您依然怨恨往日之事吗?过往的事情,是黄歇我偏听下臣的不实之词,自问有愧,在这里当面向老夫子赔罪!”春申君站起身,郑重地要向荀子跪拜施礼。
荀子急忙把春申君拦住,让他请坐。待春申君重又坐好之后,荀子才说:“记得在楚国与令尹分别的时候我曾经和你说过,人想全面地认识一件事情是很难的。楚国的未来系于令尹一身。希望令尹近贤良,远小人,明是非,辨忠奸。”
春申君点头称是,并且说他把荀子的话一直牢记在心里。
荀子继续说:“人要想不受蒙蔽,正确地判断是非,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黑夜里走路的人,看见躺着的石头以为是跳着的老虎,看见立着的树木以为是站着的人,这是因为黑暗蒙蔽了他的目光。从山上看山下的牛好像是只羊,从山下望山上八丈高的树木像根筷子,这是因为山高距离远,蒙蔽了眼睛。过去,因蒙蔽与偏见而遭受祸灾的君王和臣子多得很,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不过,《诗经》上有句话我要告诉你,‘明明在下,赫赫在上。’这句话是说,上面明智了,下面就会受到感化。”
“黄歇感谢荀老夫子的教导。”春申君诚恳地说,“荀老夫子,记得您曾经讲过,信乃做人之德,信乃治国之术,信乃为政之本。人,不可无信。黄歇特意远道而来,请您回楚国去,所带的礼物,既不是黄金,也不是帛锦,也不是碧玉,而是对您的信任。黄歇知道,您不需要什么,您最为需要的是对您的理解和支持。如果您回到楚国去,您的治国主张黄歇一定全力支持。”
荀子坦诚地说:“令尹,你我已非初次相见,你应当知道,荀况是一个读书追求真知的人,是一个不肯媚俗的人。过去,我给你惹下许多麻烦,如果我再次回到楚国,还会给你惹下许多麻烦,你执意要我回去做什么呢?”
春申君说:“黄歇不为别的,只为您的真诚,您的执着,您的学问。您不是骂我‘宝珍隋珠,不知佩兮’吗?我就要把您这块宝珍佩戴在身上。别人不理解您,黄歇我理解您。我不怕您再做出不被常人理解的事情。无论有多少诽谤之词,黄歇一定会决然拒之。假如有哪里待您不周,使您心中不快,您还可以随时离开楚国,重回赵国,或者去齐国,去秦国,我绝不阻拦。”
春申君诚恳的许诺让荀子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春申君再次恳求:“荀老夫子!答应我吧!”
荀子叹道:“邯郸是我的故乡呀!这里有我荀氏的宗祠,有我父母的坟茔,荀况多年在列国流浪,荀氏宗祠和父母的坟圭被战火焚毁,竟然无人照应,我是一个不肖的子孙……”
朱英在庭院里专注地听着厅内的谈话,焦急地等待使他几次想进去,如今实在按捺不住,毅然大步进入客厅,拱手说道:“荀老夫子,请听朱英进上一言好吗?”
一个突来的汉子让荀子吃惊。春申君急忙介绍朱英是和他一同来的舍人。荀子客气地请他坐下来讲话。朱英并未就座,激动地说道:“荀老夫子,您是当今大儒,学生之众,品德之高,学问之深,在当今列国中无人可比。朱英拜读荀老夫子的文章,十分敬仰。老夫子您在列国奔波,讲学论道,为的什么?您不为财帛金钱,不为谋权夺势,只为实现华夏一统,解救百姓于战乱苦难之中。您的这种执着精神,更让我敬佩。现在,列国的情势如何呢?秦国残暴,齐国乏志,赵王软弱无能,很难使赵国再度兴旺起来。近闻赵王不听老夫子忠告,竟然接受秦国使臣的所谓友情,为了秦国使臣赠送还阳草给他娇宠的爱妃治病,竟然将狼孟之地白白送给秦国,又将赵国英雄少年的人头挂在您千呼万唤建立起来的国耻碑上。赵国百姓愤愤不平,怨声载道。赵国的国耻碑被推倒了,赵国的民心崩溃了!像这样一个只爱妃子,不爱百姓,无血无刚的君王,能期望他平灭六国,一统天下吗?”
荀子默默点头。
朱英继续说:“而今天下列国,谁能与秦国抗衡?楚国,唯有楚国敢与秦国相争。楚国土地博大,兵士精良,又有善纳贤士的令尹,深得大王信用,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正是老夫子施展德能之所在。老夫子志向宏大,目标高远,为什么反因为几个小人搬弄口舌,耿耿于怀,而耽误了治国安邦、一统天下的大业呢?为什么还留恋无望的赵国而丧失大志呢?为什么不当机立断到楚国去施展您的才能,完成您的宏大志向呢?”
朱英陡然把话停下来,向荀子拱手施礼:“恕朱英冒昧直言,请老夫子三思!”
荀子深受朱英宏论的感染,激动地说:“朱英先生!你讲得好!讲得好!你的一番宏论,可谓之一言中的,直刺我心。令尹,荀况佩服你知人善任呀!”
“老夫子!……”春申君对朱英的一番激情议论也十分欣赏。
荀子接着说:“人世间最聪敏的智者,也有一叶障目的时侯。荀况我并非智者,当然也会糊涂。朱英先生,你的话为我拨开云雾,明亮双眼,你是我的老师!”
“哎呀!不能不能!”朱英谦卑地拱手施礼。
荀子说:“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今天我们三个人,令尹讲了许多话语,难动我心。你的一番高论,让我茅塞顿开,你还不是我的老师吗?”
朱英再次拱手施礼:“朱英愧不敢当!”
春申君说:“老夫子,那就随我一同返回楚国吧?”
荀子没有立即回答春申君,心中突来一阵酸楚,几分伤感。他感慨地说:“假如荀况此次离开赵国,怕是与故土之永别,荀况怎忍得轻率离去呢?”
荀子的话让春申君与朱英愕然,甚至于失望。
荀子说:“哪一个游子不思乡?哪一个游子不愿故国富足强盛?韩非是我的学生,韩国远没有赵国强大,可他还是苦恋着韩国。尽管韩国大王不赏识他的才华,让韩非心怀愤懑,可他还是一步也不愿意离开韩国。如今,老夫更解得韩非之心呀!”
春申君明白了荀子的心意,劝慰道:“荀老夫子,黄歇明白您留恋故土的感情。昔日,我曾亲率义师援救赵国。您回到楚国,黄歇定然与赵国兄弟相亲,和睦相处,绝不与赵国为敌。”
“令尹!荀况认同韩非之心,然,荀况并不是韩非。”荀子提高了声音,精神振奋地说,“我所求的,不是一国的苟安,而是华夏之大安。而今天下,非四海一统百姓不得安宁。既然赵国大王软弱无志,朝中臣
子庸碌者多,进取者少,仅荀况一个人声嘶力竭,又当奈何?”
“是的。”春申君也提高声音,坚定地说,“老夫子,您若回归楚国,黄歇与大王一定听从教诲,按照老夫子的指教,隆礼重法,广施仁义,铲除弊端,重整朝廷。楚国有列国中最大的疆土,最富饶的三吴宝地,最善于打仗的军队。定然能够以王者之师,大败秦国残暴之兵,一统华夏,令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