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股真气一阴一阳,一沉缓一活泼,较劲般涌向同一位置。

不管是出于武学大宗师的傲气,还是出于对多年名声的维护,孙恩均不会容许苏夜在他面前,举重若轻地刺杀聂天还。

他对世事洞若观火,了解人心有多么不可捉摸,是以很明白聂、谯等人的眼神,猜出他们隐秘不可言的打算,却没把他们放在心上。现在,他的敌人仅有苏夜一人。她的一切行动,都是他需要尽力阻止的事。

如果聂天还死了,他肯定会产生挫败及愤怒的感觉,觉得不输也是输,更进一步体会到什么叫作失望。他宁可事后亲手杀死聂天还,粉碎两湖帮的野心,也不愿向强敌当面示弱,承认他在以四对一的决战中,仍无力保护托庇于他的人。

因此,他见苏夜直奔聂天还,既有点吃惊,又有点恼怒,当即将黄天大-法提升至巅峰境界。至阳真气倾巢而出,怒潮般涌向夜刀,意在冲散刀劲,让聂天还可以抽身而退,离开那道阴柔漩涡的纠缠。

但他食指刚刚点出,心头立时一动,发现气旋竟然由太阴气组成,虽不是至纯至净,却已足够惊人。阴阳二气展现天生特质,相互吸引,令他施展出的至阳气愈发浓烈,自动自发地向前奔流,大肆冲入漩涡中心。

阴气之中,微弱的阳火像朵风雨下的小火苗,奋力跃起,与黄天真气碰撞一瞬,便倏然绝灭。霎时间,强烈的电芒裂空而出,照亮了聂天还的脸。那张脸上,先浮现出一丝茫然无措的神情,随后变为五分恐惧、五分震惊。

没有人能够想到,虚空中居然迸出了一道闪电。闪电来自苏夜、孙恩两人的交锋,诞生于太阴真水与太阳真火的正面冲撞,亦是对燕飞“仙踪乍现”一招的模仿。

燕飞当时用这招应对苏夜,用完后还不嫌麻烦,对她作出详细解释,坦承灵感源于洞天三佩。苏夜极少贪图他人绝招,通常看过就算了。然而,就算是她,也被这招的神奇奥妙吸引,不由自主牢牢记在心里。

黄天大-法乃道门正宗玄功,却有点剑走偏锋的味道,全程偏重纯阳之气,不留半分余地,导致孙恩练到此功最高层后,面对洞天三佩,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亦找不到让阴阳并驾齐驱的方法。

与此同时,这套功法也给了他莫大好处,造就他一身登峰造极的武功。太阳真火仅是一个名词。但在孙恩手里,它确实具有炽热如烈火、渺荡如曦光的特质。世上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第二门内功,能把纯阳之气淬炼到如此纯粹。

苏夜已从燕飞口中,听说了黄天大-法的特性,若不加以利用,未免辜负燕飞那一顿滔滔不绝。于是她临战时顺其自然,利用阴阳交击的后果,让闪电在聂天还身畔爆开。

闪电张牙舞爪,往四周攀延,速度之快自不必多说。聂天还脸色微变时,电焰已蹿上他的黑色衣装。

电光本是一支银晃晃的分杈树枝,碰到他衣袍,陡然激射开来,散作银色的蜘蛛网,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沉重雷鸣。

严格来说,聂天还并非闪电目标,仅是遭受池鱼之殃。这道闪电都没从他头顶劈落,离他还有一些距离。但两者间的区别,实在不算太大。

电闪雷鸣的声音,摇撼着整个船舱。主舱由木材与铁板筑成,十分结实,纵被巨石当头击中,也不会轻易塌陷。可惜,闪电之威远胜巨石,亦超过了燕飞独自施展此招时的力量。弹指间,罡风平地旋起,像刮地面落叶一样,疯狂地扯起舱内桌椅,把它们撕成大小不一的木片、木块,又狠狠抛落在地。

此时,名列外九品高手第二位的聂天还,竟然全无还手之力。幸亏他始终如临大敌,暗提一口真气,随时预备出手,才在千钧一发间,御气形成护体气罩,没像真正的枯叶般,任凭电光与罡风宰割。

轰的一声山摇地动,气罩犹如水泡,脆弱到不堪一击。聂天还全身剧震,胸口传来沉重至极的撞击力道,仿佛被千斤重的大铁锤当胸击中。他一张口,喷出漫天鲜血,血雨似地随罡风狂舞,溅的舱壁上尽是血点。

下一刹那,闪电完全爆开。反震之力推挤着他,将他抛向后方舱壁,重重撞上窗子。这扇窗亦非偷工减料的作品,这时却无比脆弱,一碰聂天还,便蓦然粉碎,和他一起往外喷出,活像衬托他的背景。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托不分敌我的闪电之福,他已身受重伤。他没死,并非侥幸或运气好,而是苏夜主动用出的太阴真气,不如燕飞的水毒那么纯净。除此之外,唯有她自己预料到会有一道闪电,所以分出先天真气,优先防护自身,不愿在一瞬间三败俱伤,使谯奉先等人捡了便宜。

船外细雨仍未停止,一副沾衣欲湿的隐晦模样,虽然扰人,却远远没到大雨倾盆而下的地步。对惯于行船的老手来说,根本不算坏天气。谁知船里突如其来,出现一声惊雷。即便在喧闹吵嚷的颍水上,惊雷也有先声夺人之功,好像天降雷电,恰恰击中了云龙号。

更不幸的是,随着这声巨响,有些人已意识到船舱里发生了极大的坏事。

绝大多数人随波逐流,无缘会见孙恩,只知自己又成了天师军的友军。地位重要的精锐帮众消息则灵通一些,得知帮主和一名个子很高的道士进入主舱,再也没有现身。

他们一向信任聂天还,从不质疑他的做法。结果,值此关键时刻,主舱倏然碎裂,以侧面窗户为中心,出现足够两三人通过的大洞。帮主活像滚地葫芦,狼狈不堪地摔出破洞,在甲板上半弹半滚,连滚了七八圈,才勉强止住身形。

饶是他们久经战阵,见多识广,目睹聂天还的狼狈情状,也全场大哗,不知该如何是好。反应较快者,已准备抢上前卫护。但他们速度太慢,心意虽足,同样毫无用处。

聂天还一出船舱,鼻端立刻闻到熟悉的江风。风中有水气,也有硝烟之气。硝烟出自火箭和火油弹,不住飘散,令江面清风不再清新湿润,变成一股惹人警惕的讨厌气息。不过,他眼前却豁然开朗,如同近视的人戴上了眼镜,猛然发觉世界重新清晰起来。

不必别人多说,他也知道苏夜撤回加诸给他的压力,专心应付孙恩。更有甚者,说不定她本人也未能躲过闪电,受了不轻的伤。

但这只是美好的愿望,不是残酷的现实。他庆幸自己还活着,却无暇思考理由。向雨田看到燕飞一剑挥出灿烂电光,兀自忍不住大叫我的妈呀。他意志尚不如向雨田,所以此时此刻,简直震撼到了极点。幸好他胸口衣服被电火灼焦多处,仍散发出阵阵糊味,才使他对事实笃信无疑,没去怀疑这事是真是幻。

众人有多么信任孙恩,眼下遭受的打击就有多么沉重。聂天还共带了四把飞刀、两枚金环。可惜飞刀未中目标,金环已遗落身后。他右手在甲板一撑,原地跃起,只觉头晕目眩,双耳均嗡嗡作响,不像重伤在身,倒像突如其来生了一场大病。

这其实正是沉重内伤的表现之一。他并非初出茅庐,自然识得厉害。但他元气大伤,精神不到平时的一半,脑中如一团乱麻,怎样也理不出头绪。他起身后第一个动作,乃是回头望向破碎的舱壁,想看清舱中诸人状况。

回头过后,他马上看到了一道黑影。

黑影就是黑光,是刀光凝练而成的影子。在聂天还看来,它扑出时的气势,与恶鬼也相差无几。它冉冉升起,仿佛磁石吸引铁钉,立刻吸走他每一分注意力。这一刻他看不见孙恩,也看不见谯奉先和乾归,尽管这些人离苏夜并不远。

他忽然意识到,假如苏夜能够“创造”闪电,那么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即使这种奇招仅是为对付孙恩而生,只要在他身旁亮起,他就凶多吉少。

他的选择委实不多,却还有退路——密布战船、波涛汹涌的颍水。这显然不是一条很好的后路,可他已没有资格挑拣。他留在云龙号上,唯有死路一条,冒险下水,存活的可能则稍大一些。

他太熟悉江水、河水、湖水,乃至海水了。从记事时起,他就在水边嬉戏玩耍。长大后他武功越练越高,水性亦愈发精熟。江海流一死,南方再也找不到能在水底与他相提并论的人物,遑论不太重视水战的北方胡族。

水既可以夺走生命,也可以赐予他逃生的机会。如果他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也许会想到苏夜的水性问题。可他获得的思考时间,还不到一秒钟。他的心情于慌乱中夹杂着不可思议,更谈不上冷静镇定。

苏夜掠出船舱之时,一眼瞥见聂天还跃向甲板边缘,越过护栏,一跃数丈,跳进了浩阔灰暗的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