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边荒而言,苏夜只是个过客。她一会儿回来,一会儿离开,逗留的时间十分短暂。如今,荒人都知道有她这么一号人物,见过她的却屈指可数。她觉得向雨田是个传说,其实在别人心里,她才是真正的传说。

她来也好,去也好,因她而诞生的大坑仍在原处,下雨时泥泞不堪,天晴时便恢复原状,成为新出现的特别景致。外人不明就里,认为肯定是天降陨石,才会撞出如此惊人的巨大凹陷。等燕飞拿着洞天佩,炸出第二个坑,谣言再度升级,变成荒人运气不好,被陨石连续击中两次的证据。

普通人乱写乱画,在景点附近写下“某某到此一游”。他们不是普通人,造成的破坏却大了千倍万倍,实在有些讽刺。

清晨已过,日光渐渐强烈起来。四野清明空旷,尽显平原和丘陵的迷人风采。但天坑太深,射入坑底的阳光不够充足,使底部多出不少坑坑洼洼的阴影。

苏夜走到坑边,往下方一望,发觉坑底已生出了嫩绿的野草,此外再无异状,遂回头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她眼睛看着燕飞,心里却在想向雨田。向雨田暂时不愿进入边荒集,打算在外游荡观察一下,摸清荒人的底细,所以与她在河岸分手。现在,他应该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东看看,西瞧瞧,等待他认定的良机。

他已很明白地告诉她,慕容垂视燕飞为心腹大患,不惜找来秘人,请他们代为解决燕飞。秘族曾欠下慕容垂的人情,而向雨田似乎辜负过万俟明瑶。万俟明瑶将事情委托给他时,他找不出理由拒绝。何况,他需要尽快满足她的心愿,才能拿回落在她手里的下卷秘籍。

苏夜听完后,心中颇为不以为然,心想整件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假如向雨田见到燕飞,发现他是过去的朋友,再返回大漠通知万俟明瑶,一切麻烦均可迎刃而解。她成见在先,就不太担心燕飞的人身安危,甚至隐瞒了双方的交情,预备给向雨田一个惊喜。

向雨田事先得知,她若挑战燕飞,将选择一个人迹罕至的地点,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或是惊吓旁人。天坑地处偏僻,周围没有供人居住的地方,一跃而成她和燕飞的第一选择。因此,他运气够好的话,有可能会藏身附近,近距离观看这场决战。

她还有十天时间,击败最后两个目标,并替江文清解决聂天还。这本应令她烦心,却忽然柳暗花明。聂天还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想要趁着南方朝廷大乱,文臣武将与司马道子关系微妙,荆州军群龙无首时,找孙恩瓜分边荒集。

据说,徐道覆宁可放弃在太湖一带的猛攻,也要先行夺取边荒,可见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孙恩师徒明白边荒的重要,聂天还当然也明白。然而,他率领两湖帮船队逼近边荒,相当于一个包子主动贴到狗嘴里。毫无疑问,苏夜就是那条很赶时间的狗。

燕飞看不透她的心思,更想不到她正在使用包子和狗的比喻。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有意为江文清报仇。也就是说,她不但愿意直面孙恩,还会挑起刺杀聂天还的重任。聂天还对两湖帮的意义,就像他自己对边荒集。如果他当真死去,边荒的第二次危机将在一瞬间缓解。

孙恩自恃武功无人能比,喜欢在战场刺杀对方主将,协助天师军取得胜利。那时他亲自前来对付燕飞,粉碎了荒人最厉害的一着棋子,才使徐道覆统领的大军成功进驻边荒。讽刺的是,他能这么做,别人也可以照葫芦画瓢,譬如眼前的苏夜。

苏夜转头时,身体跟着转了过来。不知何时,她手里多出了一把漆黑的短刀。日光直射刀锋,把它变成一种奇怪的透明黑色,仿佛夜幕下潜藏的一束光。她的眼睛闪烁生辉,亦从深黑色中透出影影绰绰的光芒,既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又让他感到她心境的澄澈通透。

铿的一声,蝶恋花自鞘中弹出。

这柄剑全长三尺八寸,剑刃布满暗纹,并铸有“蝶恋花”三个鸟篆体铭文。暗纹虽多,却无损于它的锋芒。它通体呈现青色,剑锋漾出阵阵青光,犹如冻结了的玄冰,单是看着它,便能感受到它射出的丝丝寒气。

它当然是一把罕见的宝剑,但任何一把剑握在燕飞手里,都会成为宝剑。他早就过了靠兵器之锋锐取胜的阶段,不再追求锋利轻快。蝶恋花已具有灵性,更像他的同伴而非武器。

正式面对苏夜的一刻,以往每一位强大的敌人都浮现在他脑海之中。他想起长安的慕容文、河上的乞伏国仁、充满邪恶气质的任遥、乘船返回北方的慕容垂、身着道袍的尼惠晖,然后才是仙风道骨、宛如仙人降世的孙恩。

几个月前,乞伏国仁都是他战胜不了的对手,把他追的入林逃亡。任遥送他一道逍遥真气,便令他痛苦万状,以为再也摆脱不了它的侵蚀。眼下时过境迁,他再回想起这两个人,只觉很容易对付。他若和孙恩一样,突如其来地偷袭任遥,也可将其斩杀剑下。

他每天均在成长,从第一流的剑客,成长为让孙恩都另眼相看的当世高手。但是,这种速度仍追不上他需要应付的危机。他成长之时,对手的实力也在不断增强。

洞天三佩仅合拢了一刹那,就赋予他极大的好处。他从仙门中悟出阴退阳进的道理,看透阴阳混合、冲突、协作的奇异结果,遂创出“仙门剑诀”,专门配合日月丽天大-法。与此同时,孙恩领悟到的东西一定比他更多。他都难以想象下次见面时,孙恩的实力会有多么可怕。

他并不真正害怕孙恩,却自然而然地用“可怕”来形容他。他更没有理由害怕苏夜,但不远处的她,竟给他差不多的印象。这与他的勇气无关,仅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阳光射不透夜刀,也射不透蝶恋花,反倒凝聚在剑锋上,使剑光越来越强烈。这本是一柄青光闪闪的剑,这时青色不断淡化,泛出炽烈的白光,好像漫空阳光都集中在这一剑当中。

他能够熟练自如地使用两种真气——太阳真火和太阴真水。阳气活泼灵动,阴气平缓深沉。它们的性质永无改变,不同之处仅在于他的使用方式。太阳太阴交缠激荡,便可产生震撼天地的巨大力量,冲开洞天佩的天心位,使仙门重新现世。

苏夜独自将心佩推进空位,却因实力不足,当场被门后的空间弹回龙纹玉佩。燕飞则是和孙恩在无意间配合,产生至阳激射入至阴气场的效果,重演了这一幕惊人情景。

他们两人均无机会跃入仙门,却证实了它的存在。燕飞已经明白,只要他能同时使用阴阳二气,汲取天地能量,也可独力打开仙门,然后破空而去。他剑诀中的唯一缺陷,在于两处不靠,无论哪一种都无法发挥到极致。真气虽纯净无瑕,却缺少孙恩那股毁天灭地的气势。

他已见识过孙恩的本事,苏夜又会如何呢?

蝶恋花出鞘之时,苏夜依然气定神闲,微笑道:“向雨田为人十分识趣,自知不是我对手,一上来就奇招迭出,想要速战速决。请你学学他的做派,不要令我失望。”

她语气越平和,对敌人的打击就越重。在她眼里,这似乎是一场结果早已注定的决战,而燕飞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功夫。这么两句话,从她这么一个人口中吐出,如同死刑判决,令人情不自禁地胆怯畏缩。

然而,燕飞并非这些人之一。他神色凝重而平静,眼神中绝无退缩之意,显然未受影响。如此出色的反应,映射出了他清净自在的心境。除此之外,这还要多亏两人间的关系。苏夜无意取他性命,她说出的威胁也就分量大减,远不如孙恩的那么严重。

最后一个字消逝在游荡旷野的风中,如同开战宣告。燕飞手腕轻轻一振,蝶恋花发出极轻微的震鸣声。

这一振看似平平无奇,却抖掉了凝结于剑身的所有阳光。剑尖凌空旋转,划出若干完美的圆圈。他每划一圈,便形成一道充盈着太阴真水的先天气劲。气劲柔和纯净,凝而不散,像是无形无质的透明圆环,一个接一个地吐向前方。

苏夜纹丝不动,继续站在天坑边缘。她离天坑太近,往后退一步,就会直坠坑底。但谁都不会担心她掉下去,因为她已和这个深坑联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她像深坑化出的一个人形,冷眼看着燕飞向虚空发动攻势。

剑随人动,气环随剑锋急涌向前。燕飞飞身疾掠,瞬间拉近两人间的距离。他们相距数步时,蝶恋花的旋转之势骤然中止。剑化长虹,一道凌厉至极的至阳真气从剑尖笔直喷出,一连穿过十来个太阴气环。

阴气与阳气一经接触,立即爆发出超乎想象的能量。只听当空一声巨响,太阴真水和太阳真火轰然粉碎,化作一道明亮电光,取代了原本的剑气,一眨眼间,来到了苏夜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