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淮亭里,一位华装丽服的女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监,构成了对比十分鲜明,蕴藏着无数内涵的诡异画面。

李淑庄面向秦淮河,云髻高堆,表情平静,内心却是起伏不定。她是建康最懂得卖弄风情,也最有办法的人,能够做到普通人望尘莫及的事,解决足以摧毁普通人的麻烦。但在这个时候,她的面庞和陈公公差不多,都像石头雕刻出来的,像人偶多过像人,让人看不透他们心里的情绪。

她人在建康,周旋于高门之间,想的却是千里之外的桓玄。

苏夜听她提起桓玄,以及送人前来协助桓玄,便知道桓玄正是魔门选定的新朝天子。这个想法完全正确。事实上,给桓玄献计,撺掇他毒死桓冲的军师匡士谋,便是魔门中人。

桓冲生前与谢安并驾齐驱,合称江左两大巨擘。他深明大义,头脑睿智清明,并无桓温登基为帝的野心。只要他活着,就会遏制桓玄的不良意图,一举一动,均从南晋朝廷和汉人江山的利益出发。

因此,他成了魔门霸业的绊脚石。他最好在恰当的时候死去,把桓家遗产留给兄弟,以方便魔门达成目标。匡士谋深知这个道理,于是遵照圣君嘱咐,向桓玄提出诱人至极的建议。

桓玄一不做二不休,笑纳了他献上的药,转手便打死他灭口。李淑庄收到匡士谋失踪的情报,自然明白怎么回事。她对此相当惊讶,并生出不满之情,认为此人性格霸道,过于狠心,恐怕难以与他人平等合作。

与她相反,魔门之中有不少人支持桓玄的举动,宣称这是能成大事之人的必备手段,虽然狠辣,却极有效,虽然过河拆桥,却可防患于未然,所以圣君眼光并无错误,日后桓玄一定能够迅速崛起,取司马氏而代之。

李淑庄惊讶之后,顺利接受了这种说法,反正她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候选人。

魔门筹谋已久,在当世高门里挑来选去,始终不得要领。这帮王孙公子生活优渥,目光短浅,终日沉溺清谈,喜爱服食药物,过着醉生梦死又胸无大志的生活。他们眼见天下大乱,心里慌张却无力解决,同时瞧不起寒门出身的部属,自以为高人一等。

诸多名族里面,最后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文武双全的谢玄,却受忠君思想限制,没可能谋朝篡位,更不可能支持魔门。

李淑庄常年在建□□活,看透了这些高门子弟的弱点。她先与任遥交往合作,从他那里取得曹魏皇室遗留下来的几条神妙丹方,练出种种神奇的药石,把平常的五石散、寒食散比了下去,既用它们谋取重利,又紧紧抓住了高门年轻一代的心思。

她深广的影响力,是她立足京城的基础。谢安不喜欢她,想要纠正吸食丹药的歪风邪气,却拿她毫无办法,只好从不踏足淮月楼,表明自己的立场。

跟李淑庄相比,陈公公的做法更加隐蔽,却同样有效。

他在司马道子身边埋伏多年,整日接触琅琊王父子,深知他们腐败透顶,只顾维护自身权势,缺乏长远眼光和孤注一掷的勇气。他认可圣君的理念,亦觉得南晋朝廷已是无药可救,魔门应该趁势而起,抓住这个大好机会。

陈公公都这么说,其他人自无异议。魔门利用司马道子等人,同时另寻“明君”人选,经过多次商议考量后,选中了桓玄。

对于匡士谋之死,李淑庄颇为头痛。谁知,由于桓玄心里有鬼,自觉心虚,遂离弃屠奉三,选择了新的盟友聂天还。这个做法,亦大出她意料之外。她固然可以说,桓玄与聂天还结盟,成功击垮了大江帮,是一着妙棋。但他本不必这么做,有识之士从他连续放弃江、屠两人的行为里,就能够看出可疑之处了。

她不仅看好屠奉三和振荆会,亦寄希望于屠奉三神出鬼没的刺杀技巧,盼望他未来大放光彩,为桓玄除去几位劲敌。无奈的是,屠奉三受荒人影响在先,被桓玄背离在后,只怕已经生出异心,开始怀疑桓冲之死另有内情。

此外,匡士谋一死,魔门在桓玄身边的眼线立即消失。她只能和圣君商量,尽早送去新的卧底,以免桓玄继续出人意表,让魔门失去对他的控制能力。

两人对话期间,陈公公向李淑庄提起楚无瑕。苏夜见微知著,猜到楚无瑕和魔门的关系。这个猜测仍然毫无错误,因为弥勒教主竺法庆,正是魔门在北方的代表人物。

竺法庆在北,巴蜀的谯纵在南。两人看似互不相关,其实都在为同一目标而奋斗。竺法庆已收了王国宝为弟子,还打算南下与司马道子见面,将黑手伸入南晋宫廷。假如他成功取代司马曜,自然最好不过。万一他折戟沉沙,魔门的重心便会彻底偏向于出身高门士族的桓玄。

正因如此,李淑庄定期与陈公公会面,交换彼此得到的情报,也偶尔见一见魔门其他重要人物,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现在,他们的下一步计划,自然是把楚无瑕送到司马曜身边,取代正受宠的张贵人,接管宫廷势力。

司马道子极为信任陈公公,从不怀疑这位老太监的忠诚,丝毫不知他另有背景。他和竺法庆的书信往来,所谓的共谋大计,也都在陈公公一手掌握之中。

陈公公说,楚无瑕离建康仅有数天路程。李淑庄正好也收到消息,谯纵遵循圣君之意,派乾归赶来京城,接过屠奉三的重任,从最近处辅佐桓玄。

乾归是一名新近成名的剑客,号称巴蜀武功最高的人物,剑技精湛狠辣,擅长偷袭、埋伏、暗杀敌人,与其说他是剑手,不如说是刺客。他的狠辣与无情,和屠奉三同出一辙,足够填补屠奉三留下的空缺。

他一来,桓玄必然非常高兴,李淑庄的压力也无疑可以减轻。因而她说,这是一个好消息。更重要的是,谯纵出身巴蜀豪门,独霸成都,人脉势力均极为深厚,毒术更是出神入化。他决定全心全意地支持桓玄,让整件事起码多了三分成功把握,隐有曙光乍现的意味。

此时,李淑庄说了不到二十句话,忽见陈公公悄无声息地起身,做个手势,请她配合,然后幽灵般移出望淮亭,走向那棵离亭子不远的大柏树。

他外表是个年迈老人,脚步却像虎豹般柔软安静,哪怕踏到地上落叶,也未发出任何声音。他一边缓步逼近柏树,一边若无其事地和她交谈,每走一步,便调整嗓音的大小与腔调,让人听不出他位置有所改变。

李淑庄微觉惊讶,亦情不自禁感到好笑。但是,她和陈公公处在同一阵营方会如此。对树后之人而言,这位老公公如同一只取人性命的恶鬼。他往前慢慢行走,恰像一步一步地,把死亡带给了对方。

当他离柏树只差一步的时候,李淑庄唇角蓦然泛出笑意。

她回头一瞥,一双明亮的眼眸四处扫视,仿若另一抹照亮江湖地的月光。其实,她并不相信园中来了敌人。但她自愿配合陈公公,乐意从旁监视,防止有人慌张逃逸,泄露刚才的谈话内容。

这一回头,陈公公若有所觉,足下猛然加速,用惊人的高速掠入树后。刹那间,他脊背微弓,眼神冷如冰霜,全身肌肉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出手,击毙树后任何一个活物。

司马道子认为他武功深不可测,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并未真正感知到苏夜,仅觉柏树后方有些不对劲。这一点异样的感觉,已足够让他展开行动。

李淑庄广袖轻拂,慵懒地站起身来。高门子弟说她充满了江湖气,与纪千千的感觉截然不同。这时候,她真的变成了个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默不作声地等待一场决战。

可惜,决战始终没有到来,树后亦寂静无声。

陈公公掠至树后,发觉那里空无一人,甚至缺乏有人在此活动的证据。树后贴地生长的小花与青苔,原来是什么模样,现在依然一样。他感受到的异状,似乎只是错觉。

苏夜早在他起身之时,便悄悄撤离了这棵柏树,转移到其他地方。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角力中,陈公公不仅输了,而且输的莫名其妙,连敌人的面都未能见到。

事到如今,面对李淑庄微带笑意的目光,他只能叹口气,平静地道:“夫人所言不错,江湖地确实是京城最安全的地方。”

李淑庄收起失望的心思,脸上不以为意,再次风情万种地坐回原处,没事人似的笑道:“那么,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等乾归到了桓玄的刺史府,桓玄必会命他杀人。公公不妨猜猜,桓玄想杀的第一个人,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