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命中注定,将会是一个绵绵长夜。

喧嚣之外尚有安宁,极动之外尚有极静。子时刚过,苏夜已返回十二连环坞的京城总舵。她换过衣服,休息了一会儿,从卧室里走出来,坐在位于总舵前侧正中的大堂里,一手托腮,一手无聊地敲击椅面,默默想着心事。

大门外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黑衣守卫来往巡逻,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班,视线交错时,绝对不存在遗漏的死角,让此地充满了庄重肃杀的气氛。总舵里的塔楼、箭台,也都有人驻守,随时准备用箭雨迎接来犯敌人。

人员众多,个个杀气腾腾,警惕之心更是高涨到异乎寻常。但苏夜不呼叫,他们便不会走进这间宏伟的厅堂,任她一个人坐在里面。

她休息过后,缓过了气,除了眼神有点恍惚,容色有点苍白,没有其他的异样表现。别人看见她时,绝不会想到她身负内伤。他们只会吃惊、慌张、怀疑、质问。一百个人里,大概有那么一两个,敢于上前对她说出自己的心情。

杀气已远,动荡亦渐渐平定,这一夜仍未过去。她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在于不断递送进来的情报消息。

椅子宽大结实,气派十足,不如苏梦枕的座椅那么古怪,却比它昂贵十倍有余。座位格外宽敞,她身形又很苗条,最多占到三分之一空间,使两侧空空荡荡,可以再挤进两个人。

不过,没有人会注意这张椅子,因为来客的全副心神都会被她占据。

她看似无聊,其实正在沉思。她一遍一遍梳理思绪,心情跌宕起伏,眼神时而闪烁,时而黯淡,如同不可捉摸的夜之精灵。像京城里大半江湖人物那样,她不停思索刚刚发生的事情。

出手伤人的理由很多,每一种理由都很充分。

譬如说,她在极短时间里,连续击败苏梦枕和雷损,先声夺人,树立不可战胜的地位。此战效果极其惊人,令人一想起她,便觉心里发憷,不愿同她敌对。

譬如说,她亲自带头,掀起一片混乱。混乱之中,敌对一方的人马势必匆忙出动,离开老巢,防守亦大为疏忽。她可以抓住机会,派人围攻刺杀,杀死其中的知名人物。

再譬如说,雷损大难不死,重伤而归,从总堂主,变成武功全失的总堂主。

两人刚交手,她就把他的实力与潜力摸的七七八八。她知道,他很难找出有效方法,驱除她注入他经脉中的异种真气。那是一种诡异的死气,依附他本人的真元,平时悄然潜伏,等真元驱使内息运行大小周天,再突然跳出去,带来无处不在的痛苦感觉。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伤的不轻,但终究是值得的。

雷损确认武功难以恢复,六分半堂摇摇欲坠的时候,会认真考虑履行婚约,而非利用这桩婚事。他和苏梦枕一夜之间,不再是平生最大对头,仅是同病相怜的倒霉蛋而已。

同理可证,有了这样的前提,苏梦枕大概很愿意娶走雷纯,并设法改善两者关系,寻找携手合作的可能。

一个自顾不暇的雷损,一个尚未失去父亲的雷纯,加在一起,就算有威胁,威胁亦很有限。苏梦枕并非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自然懂得如何解决麻烦。

倘若他占尽上风,最后仍输给雷损,或是因雷纯的影响,作出一些不利己身的决定,那只能说命该如此。苏夜已经为他创造了前提条件,没可能再进场代打。

这些原因,说重要当然很重要。但最紧要的是,她发自内心地想这么做,于是就这么做了。迄今为止,这个决定利多弊少,并未脱离她的预计。十二连环坞的难关在于未来,不在这一个夜晚。

消息雪片般飞到她手中,大多是好消息。

许多墙头草半夜被人惊醒,得知遇仙楼一战的结果,瞌睡虫登时不翼而飞。他们大多认为雷、苏两人伤情不甚乐观,没准会就此倒台,惊惧之余,赶紧另觅高枝,一边拍着大腿连声骂娘,一边派使者送信给五湖龙王,向十二连环坞释放善意。

与其说善意,不如说是投靠之意。苏梦枕倒还好,麾下缺乏能取而代之的人物,只有一个从不恋栈权势的王小石,做梦都想不到要趁机夺-权。

雷损则是另外一回事。

数不清的疑惑目光,投在他与狄飞惊两人身上。大堂主的位子,离总堂主仅有一步之遥。总堂主被龙王拔去牙齿利爪,虎落平阳,倒霉到无以复加,难保大堂主不会生出别样心思。

更不用说雷动天当场战死,雷媚多年以来心怀异志,对雷损绝不忠诚。六分半堂处境相当微妙。外人稍具眼光,便会觉得君子不立危墙,等这堵墙彻底修复,再回来站在旁边也不迟。

苏夜一手导演出这戏剧性的变化,理应又高兴又满意,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她仅是沉默,持续沉默,偶尔召人进来,发出几句指令,接着再次陷入沉默。

两刻钟前,雷娇血染长街,死于十二连环坞的围攻之下。她死后不久,叶云灭在另一地点趁乱偷袭,一拳重创惊涛书生吴其荣。吴其荣口吐鲜血,踉跄摇晃,旋即被三支利箭射穿。有一箭正中心口,令他当场毙命。

叶云灭目睹宿敌身亡,兴奋至极,据说当街仰头长笑,状如犯了疯症的醉汉。他笑完,情绪仍极度亢奋,竟从喝醉升级为嗑药,一路奔回总舵,急匆匆面见苏夜,语无伦次地述说对她的感激。

苏夜只好安抚他,帮忙平复他的情绪,把他再一次打发出门。

雷娇、吴惊涛两人的死,成为压倒骆驼……不,墙头草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胜败之势彻底定下。即便雷损完好无损,大发神威,也挽救不了六分半堂的颓势。

这个传奇的江湖势力,历经血雨腥风,走到了危急关头,注定要元气大伤,失去大半精锐高手。冥冥之中因果循环,雷损曾毁掉迷天七圣盟,今夜也得看着自己的心血结晶,一寸寸、一步步地衰落损伤。

有些大人物动作较快,发觉雷损无力反扑,便给苏夜送来礼物,不论真诚与否,反正是暂时承认了她的胜利,同时变相认同她凌驾群雄之上的地位。礼物大多十分贵重,堆在直通正堂侧门的回廊里,等着她去翻看检视。

可她依然坐着,仿佛被强力胶水粘在椅子里,连屁股都不肯挪动一下。

忽然之间,她身后传来细微脚步声。程灵素自堂后绕出,看着仅有一人的偌大厅堂,露出无奈神色,想叹息,又硬生生忍住。

苏夜打叠精神,打了几次没有成功,遂顺其自然,慢吞吞问道:“安置好了吗?”

“嗯。”程灵素说。

苏夜凝神望着外头的夜色,她也一样。两人虽在说话,面对的却是同一个方向。夜色浓烈,月华清明,风中飘来花木特有的清新香气,似是个风平浪静的寻常深夜。

唯有相关人士,才明白“风平浪静”是个多荒谬的形容词。

“地底深处,金叶玉荨旁边,”程灵素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下手很重,所以他睡得很沉。我在他身边点了一支香,十二个时辰之后,他就会醒。”

她说话之时,一双清澈明净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好奇的光芒,“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她们谈论的人是杨无邪。苏夜在遇仙楼乱丢垃圾,险些砸中赶到楼下的沈落雁。沈落雁及时接住他,免去他头下脚上着地的糟糕命运,并且认出他的身份,赶紧把他捆好,送回总舵。

简而言之,金风细雨楼的杨总管,现在是五湖龙王的阶下囚。

苏夜一想杨无邪,就联想到苏梦枕。她无谓地轻轻一笑,淡然道:“没想好呢,可能用他换些好处吧。”

程灵素亦淡然道:“这件事先不提。你孤零零躲在这里……”

苏夜笑道:“是坐,坐在这里。”

程灵素从善如流地道:“你孤零零坐在这里,让人不敢接近,所以刚才有人绕了个大圈子,找上我,说朱月明给你送来一份大礼。”

苏夜道:“这不奇怪,看他那么胖,就知道他一定很有钱。礼物是啥?”

程灵素秀眉一扬,眸中忽地掠过一丝古怪,“是两顶轿子。”

苏夜心底升起不祥预感,仍捧场似的问道:“轿子里……?”

“……每顶轿子里,各坐着一个美少年。”

如果苏夜嘴里有茶,恐怕会当场喷一地,但她并未喝茶。她咳嗽一声,在心里模拟一下茶水喷满地的情景,也神色古怪地道:“这的确是他的作风。”

诸葛先生发觉朱月明给美女送了美女,便主动提出代为送还。这时候轮到程灵素,她竟缄口不提送回的事,只从容道:“我去看过,确实美,也确实是少年。我正要笑,忽听外头来了身份贵重的客人。”

苏夜说:“啊哈?”

程灵素终于笑了,调侃道:“朱月明好歹有自知之明。这一位却仗着外貌出色,亲自登门。你要见他呢,还是我把他请走,顺便叫他带走那两顶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