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看的笑容不见了。

现在他只是一个平凡的,迷茫的男人,双唇微微张开,眼睛微微瞪大,虽竭力保持平静,看上去仍然满是震惊。刹那间,他找不出合适的应对姿态,既想谦和有礼地露出微笑,又想郑重其事地发出疑问。许多情绪混合在一起,让他表情傻到异乎寻常。

苏夜淡淡一笑,继续说道:“有你做东,什么四大名捕啊,米公公啊,这位御史那位将军啊,都可以一并邀请。这样一来,别人将乐意参加这次筵席,不会怀疑是我的阴谋。”

“至于时间,随便啥时候都行,”她轻松地说,“不如就定在下个月的今天,春夏之交,不热也不冷,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日子。”

方应看的笑,如同工匠制成的木偶,僵硬呆板,几乎只是嘴角往上挑,眼睛眯起来而已。他耳朵听着,脑子想着,起码转了二三十个念头,却发现自己怎么想都不重要,只需要回答“帮”或者“不帮”。

他进京继承侯位以来,堪称顺风顺水,运筹帷幄,鲜少遭人扔进不由他决定的情况。他讨厌这感觉,又不得不忽略内心想法,苦笑道:“你已决定了?”

苏夜道:“不错。”

方应看迅速拾掇心情,一皱眉、一叹息之间,已变回那位风度翩翩的富贵公子。他叹了口气,诚挚地望向她,不带半分谋私之意,恳切道:“既然如此,我除了尽力帮忙,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苏夜笑道:“多谢你。”

她陡然亮出约见的目的,让方应看惊疑不定。他凭借本能,选择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却不知究竟该不该接。五湖龙王已下定决心,那么就像雷损、苏梦枕,抑或他方应看的决定一样,无人能够更改。他完全理解,完全明白,平静地接受了事实,却不由自主去想她的用意。

他试探着问:“你忽然这么做,有啥特别的原因吗?”

苏夜笑道:“没有,至多是一时心血来潮吧。我不愿再顶着面具和长袍,在别人眼前装神弄鬼。我想光明正大地走在汴梁街头,和人共饮、共席,而非隔着一张铁板说话。隐瞒的时间太久,我自己都十分厌烦。”

方应看道:“不,我是想问,你是否已拿够了隐瞒身份的好处,觉得没有必要继续?”

他来的时候,有人按照他喜好的口味,为他送上茶水与果子。但他眼里哪还看得见茶水,自始而终,一直紧盯对面的黑衣人。苏夜哑然失笑,淡然道:“好处是有,也没拿够。不过我厌倦了,所以无论拿没拿够,都要自揭身份。”

两人交谈至今,方应看终于自在起来。他紧绷的双肩略微松垮,平按石桌的右手也稍稍卸力,不再将内心情绪泄露于外。他悠闲自得地笑笑,颔首道:“我明白了,但我仍然需要知道一件事。”

苏夜道:“请讲。”

“你露脸当天,方某人将会面对的场面。”

他笑容满面,意态闲适,口吻却很严肃,严肃到令人感觉,倘若苏夜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马上便会拒绝帮忙。他一方面跃跃欲试,直觉这是个好机会,一方面忐忑不安,眼前似乎笼着一重迷雾,看不清雾中是刀剑还是朋友。

苏夜哈哈笑道:“小侯爷怕了吗?你与老夫相识已久,早在金陵时,你就不止一次拜访我。你是我联系朝廷的唯一途径,亦拥有常人难及的高贵身份。难道你帮了我,我反而会把场面闹的不堪入目,让你难做人吗?”

方应看笑道:“好吧,算我多心。每年新春时节,太师都会举办夜宴,邀请京师群雄赴宴。他们能够容忍彼此一次,自然能忍第二次。”

他忽地变了,变的有些天真稚气,好像主动配合她,把这事当成一个好玩的游戏。他说:“也许我真会邀请四大名捕,说不定……我连诸葛神侯一起请来。”

苏夜淡淡道:“我不怀疑你请得来诸葛小花。若你能请动龙八太爷,我才会佩服你。”

方应看见她不在乎诸葛先生,心下登时一松,也配合般地笑了笑。

他无数次打量过她,聚精会神,一寸一寸地查看她的头型与体形,至今没有结果。他武功比她差出一筹,终是看不透她的伪装。今天她重拾相关话题,使他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又眼神闪烁,仔细观察起来。

苏夜当然看破了他的用意,冷笑连连,却不出声,只状似无意地道:“小侯爷。”

方应看笑道:“你有吩咐,直说便是,不必一声声叫我,叫的方某人心惊肉跳,生怕你吐露更骇人的秘密。”

苏夜道:“一个月并非漫长的时光,相信你有耐心等到那个时候。但我愿意提前给你提示。”

五湖龙王身份成谜,引人入胜的程度超过了长空帮血案。说到底,长空帮已经随风而逝,再也恢复不了过往地位,而十二连环坞气焰正盛,与武林人士息息相关。众人既好奇她的真面目,又好奇她遮遮掩掩的理由,猜想她展示真容之日,便是某些大人物魂飞魄散之时。

她入京之后,连续干出几件大事,展示足以竞争天下第一的绝世武功,更是占尽风头。不知不觉间,旁人开始惧怕她,敬畏她,不愿惹她,有时看见涂有十二连环坞标志的车驾,都不太敢走近观赏。

方应看和米苍穹心里,也始终留有这重心事。他们均认为,只要五湖龙王仍用面具示人,便不可真正信任她,不能把机密要事托付给她,充其量把她当作一个筹码,用来搅动风雨楼和六分半堂的胶着之势。

忽然之间,她宣称要给他提示。方应看明知这是在故意戏耍自己,仍情不自禁,向前一倾身子,微笑道:“在下洗耳恭听。”

苏夜的笑从冷漠变为恶毒,亦倾身靠近他,用耳语一样的细微声音说:“你想的没错,我是你认识的人,而且最近五年内,我和你打过交道。”

也许是语气问题,也许是这句话本身就很吓人。她清清楚楚看见,他姿势突然死板僵硬,全身起了一阵轻微战栗,像是听闻坏消息的普通人,竭尽全力方能克制心中冲动。

一秒,两秒,三秒。三秒钟过去,两人蓦地动了,各自向后坐回石凳。方应看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么,我为龙王广发请帖,发给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来。”

苏夜点头道:“就这样办吧,不过人数总该有些限制。老夫可不想坐在广场上,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说话。”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放声大笑。但笑声到底代表了怎样的心情,只有他们本人知道了。

两刻钟后,方应看掸掸衣袍,从容起身离去。苏夜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犹如白昼幽魂,连步伐都是飘的,有种魂不守舍的感觉。她故意吓他,果然吓到了他。今日之后,他总会有四五天睡不着觉,搜肠刮肚排除五年来见过的高手。

这让她幸灾乐祸,也让她感到阵阵快意。

客人都走了,她依然坐在凉亭里,注视桌上放凉了的茶,半晌方动弹了一下,叹道:“怎么是你们俩,这个组合倒是很新鲜。”

程英、沈落雁两人,正好绕出凉亭后方的假山,来到她身后。程英不理她“新鲜”的评语,径直问道:“你真要这么做?”

苏夜耸肩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话都放出去了,我能后悔吗?”

程英也不意外,轻叹道:“我们只想让你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

苏夜苦笑道:“若是这件事,那我早就知道了。我对你们的感激之情,也是说不完的。”

程英道:“另外……”

她们边走边说,缓步走进凉亭,各拣一个石凳落座。苏夜奇道:“为啥吞吞吐吐的,有事就痛快说吧。”

程英竟也微露苦笑,柔声道:“我今日方知,许天衣身负三桩重任,一是带温姑娘回洛阳,二是调查血案凶手。三……三是,温晚叫他前来劝说雷损,要雷损弃暗投明,尽量拉近与诸葛神侯的关系,不要和蔡京党羽同流合污。”

苏夜愣了一愣,笑道:“如果雷损不听呢?”

程英道:“如果劝说不成,他便得留在京城,一边保护温姑娘,一边协助六分半堂,对抗金风细雨楼,以免雷损败在你和苏公子联手之下,最终性命不保。”

苏夜冷笑一声。

程英无奈地看看沈落雁,续道:“但许天衣不喜欢六分半堂的作风。何况,温姑娘是来找大师兄的,没想找她爹爹的老朋友,所以他和雷损稍微谈过,便离开了六分半堂,跟着温姑娘,同时追查天下第七的行踪。”

苏夜再度冷笑一声。

程英每说一句话,沈落雁便欲言又止一次。话说到这里时,她像用了很大力气似的,蹙眉叹道:“我,我当真不懂。”

苏夜冷冷道:“你哪里不懂?”

沈落雁道:“据我所知,温晚乃是洛阳太守,一直极力反对蔡京、傅宗书等人,让他们无法插手洛阳附近的人事升迁,官员调派,可见他是蔡党之敌。”

苏夜伸手去拿茶壶,伸到一半想起茶已凉了,又缩回手道:“没错。”

沈落雁一口气把话说完,“他竟会帮助替蔡党做事的六分半堂,真是不可思议。若说雷损是他老友,苏公子的爹爹、你和苏公子的师父也是,为何从不见他全力相助?蔡京有意利用温姑娘对付他,他反叫手下大将去助六分半堂?难道温姑娘被天下第七带走后,雷损会为她与蔡京决裂,竭力救她不成?”

她说得很快,也很急促,显见已经翻来覆去想过很多次。即使苏夜早就向她详细说明,告诉她不要指望援军与盟友,等她身临其境时,仍发现有些事情难以解释。

苏夜仰头望着亭顶,望了很长时间,才冷笑道:“这有啥难懂的?谁让苏梦枕的娘,不是他深爱的心上人呢?他希望雷姑娘无忧无虑,一辈子当她的千金大小姐,雷损自然不可倒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