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而然,扭头向后望去。于寡、于宿两兄弟,也跟着他诧异回头。

三双眼睛共同发现,空荡浩渺的河面上,突然多出一只画舫。它从下游逆流而行,直冲天下第七所在的这只渔船。

画舫装饰古雅,船身格外宽大,通体铁箍木制,木板底下似乎垫有铁板,极为坚硬结实。整体而言,它的外观颇为朴素,多采用黑、棕、灰等颜色,看起来丝毫不打眼。但仔细一看,拿桨的、撑船的,竟全部都是腰扎黑巾的武人。不论男女,个个神情剽悍,似乎永不惧怕任何困难。

握桨船夫熟谙水性,运桨如飞,明明是逆流行驶,船速却十分惊人,箭一样往上游飙来。区区一只画舫,竟被他们划出了类似战船的气魄。

半空中,雄鹰拍打双翅,一圈一圈地盘旋示警,发出尖锐的长唳声,无疑是在标记渔船位置。

天下第七也听到了船桨拍水声,心知又有人来。他满腹阴损刻毒的言语,至此化为烟云,赶紧钻出船舱。

他钻出之时,正好看到画舫迎面而来,冲向这只顺水漂流的渔船。双方距离仅剩十来丈,但划船人无意偏转航向,或降低速度,反倒变本加厉,用力扳动铁桨,全然一副想要撞击渔船的模样。

须臾间,河面爆出咣的一声巨响,正是两船相撞。

渔船较轻,顿时被撞的剧烈晃动,一时间停不下来。船尾翘向天空,船头略微下沉,开始原地打转。画舫同样震颤不已,却趁势转了个圈子,灵活地转至渔船侧面,头对头,尾对尾,与渔船并驾齐驱。

由于变生肘腋,于氏兄弟当即手忙脚乱,不知应该先控制渔船,还是先对付来人。许天衣却看得清清楚楚,明白这只画舫是友非敌,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跃向画舫的甲板。几名黑巾船夫就在甲板之上,却不加阻拦,任凭他带着温柔登船。

画舫硬撞渔船,变成天下第七在船尾,许天衣在船头的局面。他见许天衣跃上画舫,冷森森地笑了笑,正要举步跟随,忽见画舫上的人齐齐伸出铁桨,重击渔船船身,凭着一股横蛮巨力,瞬间将两船分开。

这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极为流畅,不知演练过多少次,虽是六人一起用桨,却整齐划一,活像一个人的六双手。

他们人人身负上乘内功,并非普通船夫可以比拟。一推之下,渔船滑开老远,像一只小小的木头船,被巨力轻而易举推向远处。

渔船不住上下跳荡,已有倾覆的趋势。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均神色冷漠,态度镇定,双眼像是结了一层冰,即使看见天下第七,也像什么都没看见,只把他当作普通路人,绝不关心他“千个太阳”的威力。

许天衣胸口剧痛不已,超出了人类忍受的极限,却没能令他皱一皱眉。他怀抱温柔,勉强走进画舫船舱。

舱门向外大开,两侧的窗子却紧紧闭住。舱里点满了红烛,烛光温暖柔和,烛火散发幽幽淡香,有种温馨和睦的感觉。舱中几人都盯着他看,看他,看温柔,看他胸口流出的血。

渔船不停打转,画舫也在迅速转弯。茶杯中的水、烛台上的火摇曳晃动,晃的影子都扭曲了。常人当然可以忍受,许天衣却再也支持不住,只觉全身力气都被那个血洞抽走,不但抱不住温柔,甚至立足不定,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摔在厚实的羊毛软毡上。

他步温柔之后尘,陷入身不由己的濒危境地,目光涣散,都看不清离他很近的东西。朦胧间,他看见一个身着淡紫衣裙的人影,由远及近,占据了他的视野。然后,他又看见一张秀丽清雅的面庞,凑近了他,用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关切地查看他的伤口。

不知是于寡还是于宿,终于发现对方腰间的黑巾,也看到他们木无表情的脸容,蓦地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惊骇欲绝地叫道:“五湖龙王,是五湖龙王的船!”

许天衣听到这人的惊叫,心头陡然一松。他不认识五湖龙王,也从未和十二连环坞打过交道。但他知道,到了十二连环坞船上,自己便是安全的。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可他就是知道。

他并没昏过去,他的胸膛依然一起一伏,连带那个恐怖的血洞。事实上,他临死之前有许多话要说。他正在调查长空帮血案的真相,已经摸清眉目,找到两个关键凶手。他生怕随着自己的死,这桩疑案再度成为谜团。

他想要开口说话,留下尽可能多的遗言。但外面的人刚叫完,他面前的女子就转身走开,叫道:“程姐姐。”

画舫和渔船分手之前,进行了最后一次相撞。这一撞运足了力道,居然将于宿晃入水中。幸好他水性不错,一进水便冒出头,攀住船边,狼狈不堪地跳了上去。

渔船险些侧翻,画舫也是重重一震。

像天下第七这等高手,自然不会被河水困住。但他嘴上不说,实际想法却和司空残废差不多,极其忌惮五湖龙王。他强过司空残废的地方,在于心思灵敏,头脑清楚,转念想了想,已看出龙王不在画舫之中。

龙王拔掉邓苍生手指时,他用最快速度逃掉,所以无缘领教对方的神功。然而,他有点熟悉龙王的做派。倘若龙王人在这里,势必抢先出手,杀自己一个魂飞魄散,不会坐看朱雀阴兵逞威。

眼见两船距离迅速拉大,渔船继续往下漂移,画舫继续逆水行舟。天下第七忽地狂笑出声,纵身跃起,像只不祥的灰色大蝙蝠,凌空滑翔,扑向画舫正中央。

他人到,包袱也一起到了。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他却产生了所有人都会有的念头。他右手已暗蓄功力,却不肯扯开包袱,而是伸长脖子,望向灯火通明的船舱。

这一眼望见的不是人,不是程英,不是陆无双,不是程灵素,而是清冷如月华的剑光。程英拿起桌上横放着的玉笛,轻轻搭住笛尾,抽出笛中利剑。剑尖稍微一晃,晃出如梦似幻的银光,笼罩了天下第七的上半身。

剑意美不胜收,隐有山水秀致的感觉,竟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剑光犹如落英缤纷。每一点落花都是一点剑气。剑气嗤嗤作响,剑芒亦动人心魄。这柄剑的名字,就叫“落英”。剑锋银光烁烁,宛如飞扬不休的银白花瓣,使动开来,更是美妙至极。

天下第七瞥见她的容色,登时怦然心动。他有点舍不得杀这名文雅秀美,仿佛出身于书香世家的美丽女子。但他立时发觉,倘若再不出手,死的将是自己而不是对方。

白愁飞事先要他答应,只准扣留温柔为人质,不许伤害她。他答应得十分痛快,却做好反悔的准备,打算把她据为己有,不会送还给她父亲或师兄。

事情发展虽有波折,总体仍属顺利。许天衣伤重,动弹不得,仓皇进入十二连环坞总管的船,乃是好到不能再好的良机。他正好趁五湖龙王不在,能杀多少便杀多少,只留船上的几名女子为活口,然后驾船返回太师府。

他身后,两刀、两剑,一对虎头钩、一杆短银枪挟风刺到,却都刺了个空。天下第七外表阴森诡异,身法也是一样的怪异难测。他动了几下脚步,从诸般兵器里抢出空隙,一边应对落英剑诀,一边与程英擦身而过,掠进船舱,并打开了那个包袱。

包袱一开,立即凭空生出耀目强光。极致的光,带来极致的黑暗。这就是他的剑光,亦是他剑法的精华所在。他遇上的所有对手,都或多或少受到强光影响,导致应对失策,饮恨势剑之下。

他并未小看程英等人,但他总觉得,这是一批依附五湖龙王的女子,即使武功很高,也高不过天衣有缝。换句话说,她们对付不了千个太阳。

奇怪的是,程英看到这道盛极的光芒,居然不闪不避,更未惊慌失措。落英剑气凝而不散,流动自如,坦然迎向了他。剑气没入光辉,化作千百点游移的萤火,划出无数短小弧线。

烛火霎时灭尽,只听吱呀一声,有扇窗户被人打开。陆无双不敢正面破解势剑,聚功双目,抵挡无孔不入的强烈光芒,同时别出心裁,开窗跃出,转瞬绕到天下第七背后,掣出腰间弯刀,急刺他后心要害。

与此同时,天下第七听着背后劲急刀风,心中凛然,阴恻恻地问道:“龙王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