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相当熟悉苦水铺一带。只要是她到过的地方,便不会被她忘记。她记得池塘、小路、堆满垃圾的土坑,也记得错综复杂的暗巷、被火焚毁一半的墙垣。

苦水铺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分界线,平时无人管理,亦无人在意。没有人愿意为这个鬼地方,付出哪怕一条性命。唯有双方冲突时,它的重要性才会凸显出来,一跃成为受重视的“关键区域”。

今天,她直冲破板门,连续杀死邓苍生、任鬼神两人,接着无视六分半堂箭阵,轻松跃上房顶,像个没事人一样。她本应在耍够威风之后,于众目睽睽下扬长而去,让远方的雷损丢尽脸面,却忽然察觉到金风细雨楼的异动。

由于六分半堂并未与十二连环坞接壤,她只能独自前来,无法携带大批人马,杀完了人,再占人家的地盘。何况她无意得寸进尺,逼迫雷损进行决战,使他有理由上报太师府,指使官军插手此事。她需要先了解雷损与蔡京的关系,才能因地制宜,作出最优选择。

她这么想,而且相信苏梦枕的想法与她相似。因此,在听到喊杀声时,她的确相当吃惊。她绝不认为苏梦枕会冲动行事,一听她去了破板门杀人,便迅速调动人手,赶来捡现成便宜。再说两家关系算得上紧密,他也没必要为一时的利益,正面得罪五湖龙王。

她想的没错。捡现成便宜的人并非苏梦枕,而是白愁飞。

她赶到交战现场,正好看见白愁飞身着白色衣袍,如同鸡群里的一只翩翩白鹤,卓然立在街头,表情冷淡高傲,一副指挥若定的模样。

他成为二楼主之后,苏梦枕给了他很大的权利,使他可以先办事,后报告,自行调遣楼内半数以上的兄弟。不过,他仍然不太满意,想要组建一支亲信的精锐部队,即日后“一百零八公案”的雏形。

据苏夜所知,现在人数离一百零八还差得远,仅有二十八人。白愁飞给他们取了个暂用的名字,叫作“二十八旧案”。这二十八位好汉当中,几乎全是她有印象的熟悉面孔。其中最熟悉的,自然要数田七、杜仲两人。

这二十八人以外,白愁飞还带来朱如是、欧阳意意两大爱将。那天,苏梦枕叫她去帮忙看一看,收这两人入楼,她就按照他的吩咐办了。白愁飞倒也真亲近他们,没过几天,便率领他们出来冲锋陷阵。

他这种做法说好听一点,是为风雨楼招纳英雄豪杰,说不好听,便是组建忠于自己的力量,以便与楼中元老分庭抗礼。金风细雨楼建立至今,敢这么做的仅白愁飞一人。至于其他人,从楼里两大供奉,到和白愁飞一起来的王小石,都绝无此意,只会一心辅佐苏梦枕。

苏夜江湖经验极为丰富,立足屋顶,打眼一看,便把真相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大闹破板门,自然有人飞速报告不动飞瀑。雷损见过她的武功,一定会严禁高手前来相助,任她大发一顿脾气,自觉无趣后飘然远去。说到底,她无法以一人之力,占据一大块地盘,武功多高都不成。

而破板门里面,还留着的六分半堂子弟个个如临大敌,把她围在中心,不敢上前送死,也不想后退示弱,形成僵持不动的局面。

白愁飞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赶紧领着部下,前来攻打破板门。两名堂主已被她杀死,精锐堂众大为气馁,满脸沮丧之情,堪称毫无战意。对手萎靡不振,他却精神抖擞地前来挑衅,焉有不胜之理?

然而,五湖龙王没有把这个大功劳送给他的意思,甚至不打算送给风雨楼。否则她会预先给苏梦枕传讯,告诉他们做好准备。白愁飞自行其是,通过苦水铺,强攻破板门分堂,看似眼光精准,战无不胜,其实已结结实实得罪了五湖龙王。

五湖龙王是苏夜的化身,才会不和金风细雨楼计较。若他另有身份,心中又将如何看待这个“盟友”?

说明白一点,白愁飞是借着龙王的东风,不问自取,前来抢夺胜利果实,为此不惜造成双方间的裂隙。从这件事上,足以看出他和风雨楼宗旨的分歧,以及他的行事做派。刀南神、莫北神对他不满,也完全可以理解。

更糟糕的是,她已知晓他暗中勾结雷损的举动。那么这场进攻行动,难说有没有雷损授意。

只要五湖龙王尚在,雷娇、吴惊涛等出色人物便会缩头不出,避免大伤元气的结局。白愁飞召集人手,又呼唤后援,气势如虹地向前砍杀,侵占破板门已是板上钉钉。

功劳既是他拿,苏梦枕就不太可能另派高层,替他领导这一区域。他的实力威望即将大涨,而对雷损来说,白愁飞占领破板门,比任何其他人都要好。

苏夜迎风伫立,望着附近的破败凋敝,和天边的齐整屋舍,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随风而逝,淹没在沸反盈天的喊杀声里。往日情景再度上演。她站在破屋的屋脊处,俯视手拿兵器,相互砍杀的人群,看了良久,竟无一人发现她的踪迹。

此时,白愁飞正满面喜色,沉声发出指令,让战线继续往前推移。他毋庸置疑占着上风,而且赢面愈来愈大。方才有人前来报告,说冲锋在最前线的兄弟,已能望见六分半堂分堂。六分半堂众人慌不择路,抬着邓、任两位的尸体,匆忙退往地盘深处,无意与他们硬拼。

苏夜听完来人通报,暗暗运功,低沉地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轻微低弱,却因饱含内家真气,直送白愁飞耳畔。

白愁飞如遭雷亟,重重一震,立即扭头上望,一眼看见屋顶的黑色身影。那股冷淡高傲,似乎未把芸芸众生放在眼里的表情,登时冻在他脸上。他抬头,他的兄弟自然跟着抬头,一个个马上变成了木头人,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与他们一比,白愁飞果然是个人才。须臾间,他已想出对待五湖龙王的方法。他目射奇光,送出一个极其值钱的谦和笑容,拱手道:“龙王。”

苏夜点了点头,却不答话。

白愁飞潇洒笑道:“在下久仰你的大名,一直没有见面机会,深以为憾。等我办完了手头要事,再和阁下叙话如何?”

朱如是与欧阳意意初入京城,也从未见过五湖龙王,均看的目不转睛,似要把这个身影深深刻进脑海。欧阳意意比较沉不住气,凑过去道:“白楼主……”

苏夜蓦地打断了他,长笑道:“怪了,我听说金风细雨楼只有一位楼主,便是苏梦枕苏公子。你又是谁,他为啥叫你白楼主?”

白愁飞神色不变,立即转头责备道:“不是已说过了吗,大哥还在,我永远只是二楼主,不要以为叫我楼主,可以让我对你高看一眼。”

然后他不理欧阳意意,从容道:“在下白愁飞,白是白愁飞的白,愁是白愁飞的愁。飞,自然是白愁飞的飞。”

苏夜哈哈一笑,再问道:“好吧,你今日带人攻打破板门,苏梦枕知情吗?”

白愁飞道:“我和苏公子义结金兰,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我的意思,便是大哥的意思。”

苏夜想都不想,不客气地道:“那就是不知道了。”

两人言语之中,渐渐流露出针锋相对的紧张意味。白愁飞忽地傲然一笑,沉声道:“敢问咱们楼子里的事,与龙王有啥关系?何劳龙王过问?”

苏夜冷冷道:“你心知肚明,何必反问我一句?若非老夫在此,你不会有这个威武风光的机会。你动手之前,竟不用问过老夫的吗?”

白愁飞眉头微挑,笑容消失不见,眼中绽出精芒,半是高傲,半是讥讽地道:“奇了,听龙王之意,贵帮派也打算占领破板门?但在下这一路上,可没见着贵帮派的总管及兄弟。莫非……莫非龙王自恃武功高超,打算强迫在下打道回府,把地盘让回给雷损吗?”

他面对五湖龙王,仍然不卑不亢,据理力争,使周围的人十分倾慕向往,更加钦佩他的决断力。

若能夺得破板门,乃是楼里数一数二的大功劳。回去之后,白愁飞必得苏梦枕的褒奖。他们这些跟随他的手下,也能一起获得奖赏,令苏梦枕刮目相看。想到这里,他们怎能不拥护、不爱戴、不崇敬他?

白愁飞依然像只即将一飞冲天的白鹤,双眼湛然有神,紧盯苏夜,在气势上丝毫不输,似乎一步都不肯退让。

他当然明白,六分半堂忌惮的不是他,而是五湖龙王。但他更明白,龙王乃城府深沉之人,绝不会为一点小小矛盾,当场杀死苏梦枕的结义兄弟。哪怕他力能拔山扛鼎,今天也得被迫在他白愁飞面前退让,捏着鼻子认了他的行为。

这让他悚惧,也让他兴奋。他心里认为,五湖龙王要怪,只能回去怪自己。这人没本事侵占破板门,倒是很有脸面中途杀出,在他眼前炫耀功劳。

忽然之间,苏夜在面具后面笑了,笑的温柔而甜美。她不介意向白愁飞让步,一点儿都不。不仅如此,她甚至不想和他再说一句话,浪费一秒钟时间。

她居高临下,将众人神情一览无遗,随后平静地道:“白公子好厉害的一张嘴,老夫自愧不如。今日之事,随便你吧!”